扬了扬手中书册:“为太宗旧事发议论,这是十七娘哪一年做下的?”
杨宜君走过去看了看,回忆了一下:“约有两年了,怎么,公子是觉得小女太过不自量力了,竟议论起这些来了?”
“并无此意,十七娘的‘不同’在下看在眼里,若十七娘不能发议论,天下又有几人有资格发议论?更何况,不过是内室之中手注,谁家好大威风,能管到这儿?”高溶放下书册。
“只是好奇,如今十七娘还这般想?”
杨宜君是为了一段唐太宗旧事做批注...《唐书》中提到了唐太宗晚年无缘无故贬斥了一些忠诚又有能力的大臣,按照后世的分析,这是他在为高祖李治铺路。等到李治登基,再将这些人召回,予以重任,这是施恩!
有这份恩典在,这些臣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犹豫了。
杨宜君之所以忍不住做批注,就是因为觉得这种做法很蠢——大概是太宗皇帝高高在上惯了,即使他不是一个那么不接地气的皇帝,也难免有些脱离下面的人。他在玩弄帝王心术的时候完全是以唯我独尊的皇帝思想出发的,其他人微妙的心理状态在他这里被简单化了。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我的儿子成为皇帝,一位皇帝如此施恩,你们还不速速感激涕零,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但站在杨宜君的角度来看...那些臣子都是很优秀的人,不缺头脑灵光的,一开始或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贬。但到了后来,自己被召回的时候,也该有些想法了。他们当然不会因此就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可君恩什么的,也不会认可了吧。
之后做事也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顺便达成自己的人生理想。辅佐人君,治理天下也好,纯粹为了权力也好,都是有的。
所以这样的话,太宗那通操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而消磨了一些臣子的赤诚——难道陛下您不这样做,我们就不会忠心了吗?
果然是帝王,称孤道寡、孤家寡人,谁也不相信!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只肯相信经过自己玩弄权术之后得到的东西。
杨宜君觉得太宗皇帝很可能是觉得时日无多了,继承人又比较‘仁弱’,导致了‘病急乱投医’。
批注里可是狠狠嘲讽了一把太宗...‘帝王行小术,谬矣’,这就是她对这件事的总结。
自己是皇帝,而且是威信那么高的皇帝,不是什么傀儡!这种身份,这种局势,最应该堂堂正正,玩弄这种小术,一点儿也不堂皇大气,和太宗皇帝的格局都不配了。
杨宜君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小女依旧是这般想的,太宗何等英雄人物...临到末了,却如此行事,反而落了下乘。既坏了晚节,也无真的用处。”
“无用?”高溶反问,他的出发点大概和杨宜君不太一样,杨宜君在点评一位君王,而他会代入一位君王。
“自是无用,这其中算计,并不隐晦,不是么?”杨宜君不觉得这件事有讨论的余地。
高溶却摇了摇头:“便是看出来了又如何呢?帝王之尊便在此了,臣下就是明知道,也只能按部就班。”
是的,就算那些被算计的人看穿了一切,也只能配合着演下去!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们深受君恩,皇恩浩荡之下,唯有全力报答,不然外人如何看,史书如何记?所谓的‘忠诚’,看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历史上一些以忠诚出名的臣子,未必没有踟蹰犹豫的时候,未必没想过朝秦暮楚,但因为种种原因,那些都没有成真,于是他们就成了‘忠臣’了。相反,一些人是真的忠心赤胆,然而遇到的人和事都将他们往另一个方向推,于是他们也就是‘贰臣’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杨宜君想的没错!太宗皇帝履极日久,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在晚年时剩的不多了,‘皇帝’这个身份让他更像是另一种生物。他真不见得将其他人当成是同类,对于他们怎么想的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他预期的结果。
而从结果来说,太宗是成功了的。
高溶又点了几句,杨宜君就明白了...她没法反驳这个,但自己被人‘教做事’也不多见,有点不甘心呢——她常常让别人不甘心,但轮到自己的时候不爽并不会减少,反而更强了。
抿了抿嘴唇,杨宜君‘哼’了一声:“就算是如此罢...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杨宜君至少一点没说错,太宗的操作就是‘小术’这是没得洗的。而小术之所以是小术,就在于只能用来‘奇袭’,不可能成为常例!太宗皇帝做一次还没问题,后面再有皇帝做,就很可笑了,不会有同样的效果的。
如果帝王威信不足,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怨恨,受到反噬。
对于杨宜君的说法,高溶倒是没有反对,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十七娘说的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虽然对方赞同了自己,但这样轻松,杨宜君竟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眉头都皱了起来了。
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杨宜君继续晒书。中间瞥了麝月一眼:“呆着做什么,先去寻几张椅凳来,忒失礼了!”
麝月老实,说话就听话,一溜烟就跑了。回来时手上端了一只黑漆方凳,身后还有个小厮,一手提着一把交椅,另一首提一只红漆的壶门鼓凳。
椅凳放下了,麝月便请高溶和赵祖光坐。
杨宜君一边晒书,也一边和高溶他们说话,说的都是史书故事,两人有来有回——杨宜君的学问要扎实些,但高溶有她没有的长处,比如权力斗争中的人心,比如军事对历史的影响,这似乎是他擅长的,总能考虑的比杨宜君深远。
杨宜君强在灵活、聪明,又有影视剧开阔眼界,一些事每每有奇思。
不过,总的来说,两人都很出色,不是寻常人。
高溶有一种直觉:她学的很快,只要他教她,然后让她真正接触那些东西,她很快就能上手,然后超过他。不过,就现在而言,她还差一些。
一般人这个时候就该觉察出高溶没那么简单了,猜不到他的真正身份,也该知道不是表面上那样。但杨宜君这样聪明的人偏偏没有感觉,因为她的‘认知’因为各种原因已经不太正常了。
她常常沉浸在影视剧的世界里,那之外真正愿意接触的只有她眼中的聪明人。至于其他人,就算有接触,对她来说也是缺乏存在感的。久而久之,她对寻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失去精准的判断力了。
她忽视了高溶的异常。
她现在只是由不甘心、郁闷,转为了愉快——常年和愚笨的人打交道,而她又难以忍受愚笨。现下遇到一个聪明人,一个甚至能‘教导’自己,给自己打开一扇窗的人,光只是交流,就足够让她觉得高兴了。
不知不觉她说了很多,这一次和高溶说的话,比过去加起来的还要多。
书都摊放好了,杨宜君也一起坐下,麝月又颇有眼力见的拿了一张小几,捧香茶、奉糕饼,让他们更舒适悠闲了一些。
“...《西窗记》公子读过?”杨宜君露出羡慕的神情。《西窗记》是一本野史,但又不是一般的野史。因为它的作者正是编撰《唐书》的学者之一,曾在唐之后,先后在两个藩镇将领手下做事,《唐书》就是那时编撰的。
《西窗记》记载的是作者在藩镇幕府内的所见所闻,当时的藩镇首领本质上就是割据军阀,是国主之流。所以《西窗记》说是杂书可以,说是史书也行。
杨宜君读过很多书,但书这种东西是读不完的...特别是她人在播州,很多书想读都读不到。父亲杨段是个学者,藏书在播州数一数二,她也因此受益。而外祖父那里藏书更巨,更方便杨宜君借书读书。
但这年头的印刷术虽然有了长足的发展,却依旧是手工业的水平。再加上战乱带来的各种不便,很多好书没有被印刷,只以手抄本流传,是很正常的。然后又由于流通不变,杨宜君读不到也不奇怪。
《西窗记》是杨宜君在一个读书人的笔记中知道的,颇为挂心...‘赵淼’读过这本书,甚至拥有一份抄本。
有点儿郁闷了之下,杨宜君咬了一口糕饼,觉得糕饼太甜,于是喝了一口苦茶。然后又觉得今天的太阳太耀眼了些——总之,就是哪里都觉得不那么好。
杨宜君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妃红色薄纱帕子,搭在脸上遮阳。这不影响视人,也不会让人看不清她。薄纱材质是很清透的,从高溶和赵祖光来说,她依旧是眉目宛然。
赵祖光眨了眨眼,不落痕迹地看了高溶一眼,惊奇地发现他的目光正刻意躲闪杨宜君。
但躲闪只是一时的,更多时候他还是在看她,不能不看她——阳光正洒在她脸上,薄纱虚虚搭着,在她脸上落下了薄纱经绞的恍惚图案,忽然就有了万种风情,绮丽至于难以言语。
这一场小小‘茶会’结束时,赵祖光看的很真:杨宜君扯下了搭在脸上的薄纱帕子,然后将帕子塞在了手腕玉镯间,没有刻意收起来,所以行动见还能见到一抹妃红色从袖间露出来。
他再看高溶,高溶是看着杨宜君离开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挺高兴的,直到有小厮急匆匆进来,递给一沓信件时他都没有因此掩了愉悦之色。
赵祖光听到高溶似乎在自言自语。
“...原来是这样。”
这指的是什么,高溶没有说,他也没敢问...显然,在吃过几次教训之后,他可比之前要‘谨言’多了。管不住嘴,有的时候比管不住手还要严重呢。
高溶一份一份地拆开信件,这些信件都用了暗语,但他对暗语很熟悉,根本不用慢慢翻译,直接看就行了,速度不比普通地阅读慢。
这一沓信件中,有的没什么,就是过往一些情报的跟进,看不出什么问题,有的更是废话——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下面的人并不确定某些情报是有用,还是无用,真正能做出判断的只有高溶本人。
总之,这些信件他都一扫而过,很快放到了一边。最后只有两封信他读过之后还要细细研究,一方面确定自己没什么遗漏,另一方面也是在斟酌该怎么做出应对。
高溶将信递给赵祖光,赵祖光快速看完,然后放了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中拿主意的只能是高溶,赵祖光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必要的时候他只要做好高溶手上的刀就好了。
信上说的情况还挺严重的...洛阳那边的事情有了后续,高晋的病情不只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一开始还有人觉得这太‘刻意’,会不会是高晋自己放出的风声,就是为了收拾一次那些跳的太厉害的人。
就像淘米一样,筛出其中的沙砾、稗子。
但这样故布疑阵是有极限的,大家也不是傻子,各显神通之下总能搞到比较靠谱的消息,一步步确定事情的真假。反正到高溶手中的情报显示,高晋确实病的不轻,据传有可能是那些求长生的丹药摧毁了他的健康。
考虑到消息传播的效率,他接到消息的同时,高晋病入膏肓了也不是没可能。
死了的可能性不大,燕国是如今海内第一强国,皇位继承之事周边都盯着呢。真要是高晋驾崩传位,这个消息的传递是不会走寻常路的。远的不说,蜀中这边肯定也有探子在洛阳,消息会用最快的速度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水平!?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如此,消息的传递也是需要时间的,但滞后性也就是三四天。
而从现在蜀国那边的动静看,并没有那样的变故发生。
但有些事赵祖光和高溶心知肚明,所以赵祖光道:“此间还是得快些事了,德盛你也该考虑回洛阳的事了...便是不回洛阳,也不能在播州呆了。这里太远,避开有心人是好,却不能盯着洛阳,有些事若是响应不及......”
高溶点头,也认可了赵祖光的话:“此事我知道,我会尽快——还有军中的事...”
高溶要做的事说的好听些,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说得不好听就是谋朝篡位。做这样的事,当然要在军中埋下自己的人,没有军队支持,就是太平天子都当不安稳,别说是群雄并争的当下了。
高溶不用掌控住燕国所有军队,也做不到,真要是做到了那个地步,他还谋划什么呢?直接就登基了。他其实是掺沙子,而且只在关键的‘八卫’和殿前司掺沙子。
殿前司不必说,里头有天子禁军,戍卫宫廷,而‘八卫’,则是保卫京师的八支卫队...高溶到底姓高,这属于政变,能在八卫和殿前司中使力,其实也足够了。
但殿前司和‘八卫’也不是那么好拨动的,若真是好支使,高家的皇帝怎么坐的安稳?
高溶布局了这么多年,有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又有一番际遇造化,到如今才有一点底气。
两份信,一封说的是高晋的病,以及洛阳现在的风声鹤唳。另一封信则是原来‘八卫’之一的千牛卫统领王阔向高溶请示——王阔是先帝高齐死忠,但其人在军中威望实在太高,高晋得位也算是得到军中支持的,实在不好随便处置了,所以安排了他做了‘千牛卫大将军’,统率千牛卫。
官职来看还升了,但也脱离了一线战斗。
这些年高晋一直怀疑着王阔,怀疑他暗中支持着高齐一脉,而如今高齐一脉死的只剩下高溶了...高溶假死脱身,能把事情做的像模像样,其中就有王阔帮忙。王阔已经尽力抹平首尾了,可凡走过,便有痕迹,总有不那么自然的地方。
高晋抓不到把柄,却直觉王阔不可信任。便以他防护不利,以保护‘楚王’(高溶的封号)不利为由,削了他的军职。
王阔眼下艰难传信给高溶,是因为洛阳因着高晋的病情,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要说原本就是他执掌的千牛卫了,就是‘八卫’中其他七卫的将领,也时不时来拜访他——这就是他资历足够深的结果了。
他不知道是该闭门谢客,高溶回来之前都不冒头,还是该趁此机会收一些人的心。
赵祖光给高溶磨墨,高溶则动笔写信,口中还与赵祖光道:“何必要推开呢?也不必说什么收心,尽可能亲近这些八卫将领就是了...这不过是表露立场。”
有的时候搭上一点儿线并不能让一些人做什么,但却能让一些人在某个关键时刻什么都不做。
高溶想起了今日与杨宜君讨论唐时旧事——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时,因为战功赫赫,被任命为十二卫大将军。大唐有南衙十六卫,十二卫大将军名义上是十六卫中十二卫的总统帅。
但这也就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各卫都有头领,他们直接管理下面,上面也不受太宗皇帝辖制。
这十二卫大将军,与虚衔没有太大不同。
但这个‘十二卫大将军’之职真的一点儿用没有么?不见得。玄武门之变时,十二卫没有站在太宗那边,但也没有去帮隐太子和巢王。这样的关键时刻,负责维护京中安全的十二卫隐身了,本身就能决定很多事了。
第39章杨宜君将晾在熏……
杨宜君将晾在熏笼旁的纸笺一张一张揭下来,仔细瞧看。
这不是普通的纸笺,是她昨日亲手所制的花笺。这种花笺要用特殊的办法,让水墨丹青浮在水面上,然后布纸于上,如此使得水墨丹青晕在水中的花纹砑在纸上。这种制法很讲究技巧,既要耐心,也要巧思,一般还不能得呢。
收好这些完成的纸笺,杨宜君又觉得无聊了。出了书房,来到小花厅,就见平儿紫鹃她们都围着桌案做针线,不是缝,就是绣的。叹道:“天长日久的,实在没什么趣味...”
有意思的活动是有限的,自家自得其乐也不总是有用,其实无所事事才是杨宜君这样闺阁小娘子的日常。她日常无聊的时候算是少的,因为她总有很多书读,还有看不完的影视剧。
但无聊这种情绪是避不过的,她看过现代剧,里面的青年男女多的是消遣娱乐的方法,一样会空虚无聊呢!何况是她。
见杨宜君没精打采,无聊的很了。晴雯便提议:“娘子缝个绣球儿?十二瓣球面子奴都绣出来了,里头芯子也做成了,香木屑为里的。娘子动手,只要缝个面子,缀几根结子。”
“那不好玩儿。”杨宜君一下就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