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侯府,正院前厅,是旧唐时的建筑风格,不见此时在贵族人家已经开始流行的方格窗,而是一排正屋无门无窗,对外垂挂着竹帘相隔。室内空间彼此之间则是用柱子分隔成‘间’,辅以帷幕、屏风等分割空间,格外显得宽敞。
因今日婚宴,这里人往人来,许多客人来贺播州侯嫁女之喜,其间还有歌姬舞伎、侍女仆从穿梭其间。
“长相思,在长安......”一角有歌姬在清唱,旁边摆放了两张黑漆条桌,桌上各有两盘鲜果、两盘点心、两样酒,桌旁几张藤面黑漆方凳,几位客人坐着,旁边有婢女侍立。
在另一角,有一位红裙舞伎正在跳《绿腰舞》,旁边有一个美貌女子坐在一张加了帛罩的粗藤八圈圆凳上弹奏琵琶,一个乌衣男乐师站立着手执檀板,为之伴乐。
这周围则是有一张镂空壶门立面如意头落脚的黑漆宴会桌,桌上有摆放有珍馐美馔、杯箸酒具等等。这宴会桌是专为富贵之家宴会所用,形制气派,围坐了十来人亦很宽敞。散坐在其间的客人或对饮,或寒暄,或观舞,播州侯杨界就在这桌的上首位置。
至于其他地方,也是宾客如云,各得其乐。
“那几位娘子该是侯府贵女罢?”有和播州侯府不太熟的宾客同身边的伙伴打探。
伙伴随着其视线看去,看到几个衣饰相似,与寻常娘子气度不同的女郎。笑着点点头:“正是播州侯的女公子呢...说起来,播州侯也是有‘福气’,女公子个个花容月貌,日后联姻倒是不用侄女了。”
这‘福气’自然是在说反话,因为杨界年轻时妻妾满堂,却没有儿女。后来经一位神医医治,这才叫妻妾有喜。可是妻妾十几年,却是连着给他生女儿,生了七个女儿,人称‘七仙女’。
生够了‘七仙女’的数,这才去年由一妾室生下个儿子!天可怜见,杨界得这个儿子时已经五十多了!
如今年月,重男轻女是自然的,杨界家里又有好大一份家业要继承。连着生女儿,就是女儿们再漂亮、再贴心,在世人眼里也不是福气啊!
不过这人说的话也不能说有错,杨界七个女儿,最大的就是今日出嫁的杨春华,最小的是五岁的杨贞华!从长女开始,这些女儿陆陆续续就都要嫁人了...播州地面,甚至整个西南地界,需要与杨家各取所需的人家可不少。这种情况下,联姻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来的宾客里,不少人已经盯上这些杨家女郎了。
家世好、长相佳,绝对是香饽饽啊!
杨丽华在七姐妹中排行第二,长姐杨春华今朝嫁人,自然不能出来,现在就是她领着妹妹们随着母亲在女眷中交际。因为她身份最高,年纪最大,站在最靠近母亲梁氏的位置,其他贵妇们对她赞誉最多,一个个亲热的仿佛她是她们亲女儿一样!
这个拉着她要认干女儿,那个拉着她只说要梁氏给了他们家。
不一会儿,杨丽华带着妹妹们离了长辈们,和许多同龄女儿家一起,以主人的身份招待她们时。她还注意到许多人时不时地看向她,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母亲梁氏与她说过,一家有女百家求,她身份尊贵、容貌出众,更在众姊妹之上!这种场合,很多人其实都在借机考察青年男女,为婚姻做准备。
贵族婚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面对这样多的注视,杨丽华是既害羞又享受的,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另外一边,她被众多同龄小娘子拥簇,不少人都捧着她。
“十五娘这支珠花好华丽,一颗珠子便要抵过寻常一支珠花了罢?”
“十五娘的新裙是何时制的?这般样式,播州还未见过呢。”
“十一娘如今要嫁入安氏了,侯爷在播州越发稳固,十五娘如今真是我们不能比的了...”
“连十一娘都能嫁罗闵头人家二郎,也不知十五娘将来落入谁家!”
不管杨丽华的性格是讨人喜欢,还是令人厌恶,她都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当着她的面的时候,其他小娘子为了自家着想,露骨一些的自然捧着她。就是讲究些矜持的,也都有礼有节,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就在此时,杨宜君随母亲周氏来了,由婢女引着,经过廊庑,来到正厅这边。
她一来,杨蔷就从小娘子们一伙儿跑了出来,挽住她的手臂,笑得眯起了眼睛:“十七姐,你可来迟了!”
“那位小娘子又是谁?”刚刚问过杨丽华等播州侯女儿的宾客一下拉住了伙伴,这次可比刚刚急切多了。
对方一点儿也不奇怪自己这伙伴的反应,笑着摇了摇头:“那位啊...那位是杨十七娘,西南第一美人。如何,盛名之下无虚士罢?比你们中原美人孰优孰劣?”
这宾客是中原来的,此时正怔怔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美甚、美甚!”
说到后面,他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伙伴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好笑道:“你可别就此入迷了...做兄弟的教你个好,这杨十七娘要少看,她可不是一般小娘子——说到美貌,自然是天下难寻第二个的,与之相称的是她的脾气,在小娘子中也是一等一的难缠!”
“若是你爱慕她,不说没得结果,只怕会被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是很常见的,一般被爱慕的女子哪怕不能与爱慕她的人结为连理,也不会弃若敝履罢?好歹也有一番‘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心理斗争啊!但宜君不是,别人爱她,她从不放在心上,这常常让人觉得难堪。
“坏脾气?有这般倾国倾城貌,脾气坏一些,似乎也是常理?”宾客有些不放在心上,见到这样的美人,之前想过的关于未来妻子的设想都不重要的,一切都可以商量。至于说坏脾气,那算什么?
这就是没经历过的人,才有的不当回事了。
伙伴轻轻笑了一下:“坏脾气?若只是坏脾气也罢了...杨十七娘的难缠在于,她聪明机敏,兼少小如男儿一般教养长大,博览群书、知书识礼、见识广达——爱慕她的人,身为男儿,却是处处不如她。”
男子大多希望妻子知书识礼,但并不希望她们有多少见识。别看他们总是贬斥女子‘头发长,见识短’,真要是女子见识高过他们,他们又要跳脚了!
“女子么,略识得几个字,懂些道理,不至于如市井妇人那样粗野蛮横就好了。真要是读了许多书,越过男子去了,那就叫人难受了。”
宾客愣了愣,神色有些古怪:“那照这般说,这杨十七娘是还不够聪明罢,若是够聪明,应该能和光同尘,叫男子以为她只是出众,而不是压倒男子......”
伙伴看向宜君的方向,叹了叹:“若真是那般就好了,看在杨十七娘美貌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忍让。”
“她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不在乎,所以连装模作样也没有...天长日久的,我们也看透这一点了。”
因为宜君的脾气,播州这边的贵族男子常常鼓足了劲儿想要叫她难堪一回,然后服软。
第20章宜君一来,原本……
宜君一来,原本在男子一堆的令狐熙、令狐如立刻靠了过来,拦住了她,不叫她凑到小娘子那一边去。
“十七娘,你可算是来了!”令狐如大声笑道。
杨宜君去成都府访亲,加上来去路程,这就是几个月了!几个月不见她,这对于令狐兄弟而言是很少见的。
杨宜君挑了挑眉,不说话。令狐如又压低了一些声音道:“十七娘你要小心,听说娄家那几兄弟打定主意要叫你‘知道厉害’...叫众人都不许搭理你,晾你几个月,好教你难堪。”
简单来说,就是‘校园霸凌’...杨宜君一下就想明白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招还挺好用的。播州不比中原,未婚的贵族青年,无论男女都常有游乐之事。身处其中,要是被排挤的厉害,十几岁的女孩子确实不好受!若是在公开场合再被人下几次面子,则更加丢脸!
此时‘霸凌’的强度肯定没有杨宜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么厉害,但此时的青年也没有后世那些少年少女的心态。特别是女子,没经历过这些,还是比较脆弱的。
只是这对杨宜君来说就没什么用了,杨宜君本就是极其聪明的那一拨,对于看不在眼里的人根本不在乎。更何况她从小看后世的影视剧——这看起来没什么,实际对她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人在年轻时都会有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错觉’。但即使是对自己极其自信的人,这类想法也是藏在潜意识中的,正常人真的认真考虑的话就会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但哪怕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也很难毫不怀疑地说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
而杨宜君不一样,无关美丽的容貌、聪明的头脑,还算不错的家世,剥落掉所有的‘外物’之后,她依旧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那一个——这不是虚无缥缈的自我耽忘,他是真的拥有一份来自‘已故’兄长的馈赠,这份馈赠传达着一千多年以后的信息。
哪怕到现在为止,这份馈赠只是让她对未来了解更多,增长了见识,对她的生活没有本质上的改变,甚至不如她那张漂亮的脸对人生的影响大。但这种世界上仅此一个的‘特殊’就是这样存在了,而她也明确地意识到了。
这就像一个人拥有指尖冒出一个小火苗的‘超能力’,这样的超能力根本没用,只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两块打火石而已。但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就已经不是芸芸众生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超能力者——由此,心态改变是必然的。
杨宜君的傲慢不只是因为头脑聪明、容貌出众,然后十几年来被身边的人宠坏了,这份由当初的小小馈赠带来的‘特殊’,也是原因之一呢。
“真是不知所谓,这种事是三岁小儿才有的罢?”杨宜君嗤笑了一声。
身处其中的人不觉得,但跳出来看确实怪幼稚的,特别是有杨宜君点破这一点。对此,令狐如摊摊手,做出‘莫奈之何’的表情:“谁知呢?大约是不甘罢,不甘总是被十七娘你压倒。”
令狐如和令狐熙还有话没有说,在他们看来不只是那些人身为男子,却在各方面被杨宜君一个女子压倒了。更重要的是,杨宜君让人不得不在意——若真是单纯地讨厌,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针对一个小娘子?
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一则杨宜君不会在意,二则那些人又关他们什么事,要他们替那些人说明?
令狐熙微微一笑:“如何,十七娘你如何打算的?这几日不理他们?”
这种事也不见得有多少凝聚力,杨宜君只要避过风头,这几日深居简出一些,过些日子就自然消散了。所以,不去管就是最好的应对。
杨宜君想了想,笑了:“不用,且看着罢!”
杨宜君确实对这种幼稚游戏没兴趣,对不在意的人无视居多,但她性子很烈,很倔强,很叛逆——以娄家那几兄弟为首的一干人要‘霸.凌’她,她就非得让他们失败,反过来耍他们一回不可。
杨宜君在打坏主意,而她打坏主意的时候眼睛总会格外明亮。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不怀好意的眼神,让她散发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吸引力。就像是一根绳索,牢牢地拽住了所有看到她的人。
人天然地喜欢好东西,但血脉里又具有遗传自先祖的冒险、好奇,向往不安定的东西,这些东西表现在外是危险、是未知,是坏东西。
生活在框架内的人会遵守规则,生活在框架内的人会隐隐渴望叛逆。
令狐熙不说话,令狐如也怔了一会儿才道:“十七娘意欲何为...罢了,我们也不问,想来最后也是别人吃亏!”
这话也不错,杨宜君朝杨蔷眨了眨眼,杨蔷就松开了她的手臂。
杨宜君在众宾客中扫了一圈,最重选定了四个围坐在一张黑漆矮方桌周边的青年。桌上有两样鲜果,一样石榴,一样葡萄,一把注壶,放在温碗里。杨宜君听到这几个与娄家兄弟相熟,与她不太熟,只是见过几面的青年正在谈论些什么。
“小弟今日得一古玉,赵兄请看。”说话的人姓韦,名叫韦成吉,和令狐熙、娄家兄弟等人一样,是当初杨氏入播时所带的八大姓出身。韦成吉和许多看到书就头疼的八大姓子弟不同,武技平平,读书却很用功,特别喜爱研究金石。
如今研究金石古物还是颇为小众的爱好,只一小撮士大夫闲时赏玩钻研而已。
姓赵的朋友也是八大姓子弟,之所以会坐到一桌,显然是和韦成吉关系比较好的——简单来说,这一桌四人都是读书比较用功的年轻人,虽不见得也喜欢金石古物,但也算是相对比较有共同语言的了。
“此物是玉玦?”赵姓朋友见韦成吉拿出一对白玉,玉环之形,而又有缺,正符合古书中所注‘如环而缺不连’的说法,脱口而出。
旁边另一个朋友也开口道:“如今拉弓之时佩戴‘韘’或是玉玦演变而来?正如铜钱自玉璧而出?”
韦成吉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非也、非也,此物并非玉玦,而是‘珏’,是王玉珏,不是王夬玦!”
正得意于自己知道伙伴们不知道,韦成吉忽然觉得身旁多了一个人,转头看去他就愣住了:“十、十七娘?”
杨宜君接近这边的时候就让婢女端来了一张黑漆叉足方凳,就放在韦成吉右手边。就在刚刚韦成吉说话的时候,她没打招呼就坐下了...这当然有些失礼,但由宜君做来,这些少年郎君根本无法苛责她,甚至都想不到此举的失礼之处。
“韦十七郎?原来是你啊!”杨宜君像是这才认出韦成吉一样,一下笑了起来,然后又很快收住了笑。好像她很快乐,就是想笑,但笑过之后又有点儿羞涩一样。
“上回见你,已经是年初了罢?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真有趣味...倒不是只死读几部经典的人所能知的。”杨宜君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真的对他们聊的话题很感兴趣一样,赞美也是那样真心实意。
韦成吉是一个年轻、有书卷气的年轻人,相比起播州之外的大多数读书人,他绝对称不上文弱,但在一众弓马娴熟的族兄弟、表兄弟中,他就显得稚弱很多了——大概是因为播州风气尚武的缘故,无论是汉人,还是夷族都偏爱英武男子,他这样的就有些不起眼了。
平素在众人之中,就是普通小娘子也不怎么搭理他,更别说宜君这样的了。
他第一次知道宜君一直记得,知道他是‘韦十七郎’,还这样亲切。
他此前也听娄家几位表兄说过杨宜君脾气坏,十分高傲,他远观杨宜君也有此种感觉。但如今真的接触到了,才知道表兄们说的都是一家之言。他想,不是杨十七娘脾气坏,只是表兄他们根本不懂她。
杨十七娘好像一直就很喜欢读书,现在看来,她爱的也是一些雅事,这就和表兄他们完全不同了。
唉,十七娘的父亲是大儒,母亲更是蜀中第一名士之女,想来十七娘更像播州外面那些小娘子——喜爱彬彬有礼,能与她诗词唱和,品味诸般雅事的郎君,而不是策马奔腾、动辄斗狠的边陲男儿,这又有什么错呢?
杨宜君似乎真的很有兴趣一样,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睫毛扇动,像蝴蝶的翅膀。她伸手碰了碰韦成吉放在手上的玉珏,然后又很快收回了手,眼巴巴看着他:“怎么说,十七郎你快说,为什么是王玉珏,而不是王夬玦呢?”
杨宜君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看过一部华夏玉器的纪录片——后世的纪录片总结的往往是所有史料、大量考古成果,只看过一部纪录片而已,单纯以玉器知识来说,她就超过此时钻研此道的大家了。
她这是在和《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学呢,对付不如自己的男子,要快速吸引他们,就得哄着他们。不管怎样,赞同他们发表的见解,露出崇拜的,至不济也是感兴趣的表情就好。
简直就像是在哄孩子。
第21章韦成吉口若悬河……
韦成吉口若悬河,前所未有地愉快。
“‘王’者,玉旁,所谓‘珏’,便是‘二玉相并之形’!所以,珏与玦虽都是环有缺之形,玦为单,珏却是成双之物...再者,王玉珏通常也更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