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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1 / 2)

白马啸西风作者:金庸

第2章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乾乾净净。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著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後,本已有秀醒转,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做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第二章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身手可著实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颤巍巍走向内室,拍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麽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後坐在大门口,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是先绝无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著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怔的听著,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麽不爱她了?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著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著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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