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谢良钰回了家,还没歇上半刻,门前却又是一阵喧嚷,原来是有人来了。
“这个点儿,谁会上门呢?”洛梅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感到有些纳闷,此刻正是下午,日头刚过,快到要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实在不太像串门的时间。
谢良钰看看天:“兴许是衙门里来人了。”
他料定前时那事不会轻易了了,黄县丞不是个无能的人,从马老三和他的同伙嘴里挖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不会太难,而作为当时的参与者,又是把马老三送进衙门的当事人,于情于理,黄县丞都会将这件事的结果再来与他说一声的。
谢良钰连忙带着梅娘迎出门去,果然正是县衙一干人等——却并未着官服,黄县丞站在首位,身边跟着还有两个身着素服的生面孔,他自己一身文士青衫,看上去儒雅温和,比往常更像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
作为一县县丞,他当年也是举人出身,只是不愿……或者说无力再考,才来家乡衙门补了个缺,别的不说,虽然俗务缠身多年,但学问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谢良钰见了礼,将人迎进堂屋,那些衙役们留在了门外头,看似随意地散开,隐然间却对屋子形成守势,一看便是经过正规训练的。
谢良钰动作顿了顿,瞧着那些人的行走站位,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
谢家的屋子小,招待人的客厅与里屋间只隔着屏风,房子也破旧,但经过这段时间谢良钰和梅娘两个人的认真布置,屋里看上去却并不寒酸,反倒是充满了文人雅致和家庭的温馨感,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黄县丞本就对谢良钰印象不错,此时见他所居之处清净淡雅,更觉颇见风骨。
装修实在是件讲究的事,一个人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具,还有所居之处,在人际交往之中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时,与他的言谈举止同样重要。
那两个与他结伴前来的生面孔也暗暗点点头,谢良钰的目光略略扫过他们两个,便越了过去——他虽心有猜测,可黄县丞此时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介绍的打算,他便谨言慎行,管好自己就是了。
“大人,”谢良钰问道,“不知此时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大家落了座,梅娘已经给进屋的几人都倒上了大麦茶,是家里自己炒的,汤色不大清亮,但浓浓的麦香气在凉风渐起的初秋让人闻着甚是熨帖,黄县丞不见外地举杯呷了一口,嘴角漾起几分笑纹。
“没什么旁的事,”他摆摆手,“前日那个勒索你的马老三定案了,来知会你一声。”
谢良钰看了眼旁边的梅娘,小姑娘很有眼色地冲黄县丞他们轻轻施了个礼,找借口退回里屋去了。
谢良钰也喝了口茶,笑问道:“大人如此说,看来审问过程相当顺利了。”
“算是吧,”黄县丞也笑笑,“不是什么硬骨头,攀扯出不少人……我先前倒没想到,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脑袋都被搅碎了,根须触角却还有那么多在咱们安平藏着,经此一事,就算未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些残兵败将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他嘴上这样说得轻松,可说到后来,眉心却是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来,谢良钰心头一跳,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大人,这白莲教来路不明,行为猖獗,在我沿海一带闹腾得尤为凶狠,以您看,莫非与……倭寇有勾结?”
“……”黄县丞没有出声,只掀起眼帘来瞧了谢良钰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深沉。
谢良钰喉咙发紧,他实在不愿意此时宁静安详的生活被打破,可看着黄县丞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猜到了什么,以至于声音都微微有些哑起来。
“可是要有战事了?”
屋子里倏然一静,阳光中悬浮的灰尘一时间都存在感强起来,几个人的呼吸声隐隐可闻,谢良钰垂着眼,手里的茶杯依然拿得很稳,里面的茶汤却适时漾出一点小小的波纹。
黄县丞没说话,却是那个穿着褐色长衫的陌生人忽然朗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幼林,你说得没错,这小小的书生,真是胆大包天呐!”
今日跟黄县丞一起来的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即是说话那人,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留着一副漂亮的胡子,身材匀称,目光明亮,看上去颇为英俊。
另一人更劲瘦些,行走间虎虎生风,以谢良钰的眼光来看,应该是另一人的随行护卫之类。
谢良钰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中年人,又疑惑地看向黄县丞。
黄县丞无可奈何地说:“您总是如此沉不住气,我们读书人可不是您日里接触的那些大头兵,这么粗声粗气的,可别把人吓着了。”
“什么你们读书人,”中年人一瞪眼,“老……我就不是读书人么!”
谢良钰看出黄县丞好容易忍住没回他一个白眼,直接转向谢良钰:“谢公子,刚才忘了介绍,这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明寅铖——大人今日刚到,听说我要来见你,便跟着一起来了。”
这语气实在非常亲近,根本不像是一个下属对新上任的上官该有的态度,谢良钰心里略有了底,果然听那豪爽的明大人道:“本官与幼林曾是同窗,好些年没见了。”
谢良钰连忙起来见礼,明大人看上去却很不在意理解,直接挥手让他坐下:“本官在军中待久了,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书生你坐,不用拘束。”
……这位新县令还真是特立独行,别说,他若不是自己说是黄县丞的同窗,还真像是个兵油子,一点都不像读书人。
但如果合了这种人的胃口,其实很好相处。谢良钰笑笑,不与他客气,便直接坐下来,无奈道:“不知大人光临寒舍,晚生失礼了。”
明寅铖说:“是我不让幼林先与你说的——书生,我对你很有兴趣,你把那马老三弄到县衙去,是不是故意的?”
不待谢良钰回答,他又顾自说道:“这岂不是废话,算了,我再问你,刚才你问幼林可否有战事,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谢良钰心想我如花美眷在侧,可对您这大老粗没什么兴趣,不过此时不是耍贫嘴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按捺着性子,恭敬地拱了拱手,垂下头说:“晚生只是胡乱猜测,大人见笑了。”
“哎,叫你不要如此拘礼。”明寅铖有点头疼——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虽然当年只是三甲赐同进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功名。可谁知道一下子被拨到了沿海,当时正是倭寇肆虐的时候,他一个文官见天跟着参将大人刀光剑影的,多番升迁左任也都在军中,久而久之,看着倒像是个武将了。
近几年倭患刚刚好些,明寅铖清闲了一段时间,结果外患还没彻底解决,内忧又汹汹而来,朝中斗争日渐激烈,他跟的那位将军一系暂时落败,整个亲系都给撸得撸抓得抓,他还算是幸运,给连降几级,竟补到安平来做了个县令。
明大人昨日刚到,跟昔日同窗喝了一晚上的酒,痛骂朝中污吏横行,以为此刻已经万事大吉,迫不及待就要卸磨杀驴,殊不知那倭寇只是暂时退却,未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席卷而来,到时候……
没了他们将军镇守,大齐海防危矣,沿海百姓危矣!
明寅铖自赶来上任的路上就在忧心这事,尤其是……要上任的安平看起来宁静无争,但上一次战斗时将军才分析过,安平地处运河入海口,交通发达,近几年也愈发富庶,倭寇若重整旗鼓,这里将可能成为必争之地……
若非如此,那白莲教又怎会选择此地作为最大的窝点?白莲邪教,不仅企图谋反,更是勾结倭人势力残害同胞,他们早对那些妖人恨之入骨,明寅铖本还想着来到安平要如何将其势力彻底连根拔起,谁知道茶水还没喝一盏,老朋友黄幼林就告诉他,隐患已经被彻底解决了?!
听完事情来龙去脉之后,明寅铖顿时就注意到了似乎在这其中没起到什么作用,却又占据着至关重要地位的谢良钰,又听老朋友对他多有夸赞,于是便顺道跟来了,想探探这书生的底。
尤其是他的居处所在……还能顺道探访位故人。
谢良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三言两语之间,竟然就道出此地平静外表下暗涌的激流,明寅铖心下激动不已,顿时起了爱才之心。
谢良钰也不拿架子,见这位新任县太爷确实不是那种虚头巴脑之辈,便轻抿一口茶,笑道:“大人既如此礼贤下士,在下自不敢不识好歹——只好献丑了。”
他站起身,自案上信手拿起一页宣纸,用笔蘸了墨,在上面勾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