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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小弟,天生脑子有点问题,没活到十岁就死了。在他死前一年,突然不再是老幺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们家总是有孩子出生。

我印象里他从没有真正学会说话,有的只是高兴的时候鼻子里哼哼几下、发怒的时候从喉咙里挤出狗一样都呜呜声,除此之外只剩下尖叫。他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他会流眼泪,我拧他的胳膊,发现他的眼泪不比别人少,但是他不会发出哭声,真怪。他会说零星的几个单词,不过,这恐怕不能作为他是人类的证明,他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宠物听得出主人叫自己的名字,仅此而已了。

小弟害怕二姐,他总是跟着我。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傻弟弟,但是赶不走他,如果让我爸发现我欺负弟弟,他会揍我,然后我这个弟弟就在旁边吮着指头。有一次我趴在沙发上,我爸把皮带系回裤腰上,走了。弟弟凑过来看着我,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仇恨、愤怒等等的情绪,他甚至摸了一下我晾在空气里的红肿的屁股。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吼大叫,把手边所有的东西砸向他,他被我打跑了,好久没有再来缠着我,直到一个月后他掉了一颗牙,他把那颗小小的臼齿泡在双氧水里,发得很白,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泡在双氧水里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桌上,我以为这是恶作剧,把它从下水道倒掉了。

他发现牙齿消失之后开始无休无止地尖叫。一开始,妈妈尝试安抚他;等到我爸回家,把尖叫不止的我的弟弟抱在膝盖上哄了一下,但是警报一样连续不断的尖叫最终只让他又一次解下皮带。那是我弟弟人生中唯一一次哭出了声音,像某种受伤的小型野兽一样又尖又利,直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为止。

我从这一次开始想跟他重归于好,但是他——这个好像外星球来的固执的家伙,从此把我永远地关在了门外。他在我挨打的时候仍然会站在旁边看,他还在换牙,这是后来我用晾衣架把他勾回岸边,看见他肿胀的脸上大张着的嘴里豁了一个口的时候发现的。

我记得有一次,暑假的午后,我一觉睡过了最热的点,起床的时候感觉茫然极了,半边身子被凉席压出红痕,我一边挠着皮肤上凹凸不平的印子,一边走到楼下去,从早已没有冰了的冰桶里拿了一瓶牛奶,我听见楼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懒得回头。

牛奶不冷,不知道是不是馊了。我先是用舌尖尝尝,还可以,至少不是酸的。然后抿了半口,在嘴里咂咂,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正常地喝了起来。吞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我喉咙里卡了一下,太大了,没咽下去。我吓了一跳,扶着水池把它吐出来——水池里的是一只甲虫。褐色的、四脚朝天的,浑身沾满牛奶的甲虫。

玻璃瓶装的牛奶脱手砸在地上,一声脆响,碎片弹起来划破了我的脚背,奶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酸水一阵一阵地上涌,我扑在水池前呕吐,这时,二楼传来小孩子不辨性别的尖锐笑声。

我猛地抬起头,嘴唇湿湿的,沾满吐出来的牛奶和唾液,这些液体挂在嘴角上,像蜘蛛降落一样缓缓落在水池里。

我那个弟弟站在楼梯上,一边用力拍着栏杆一边像尖叫一般地大笑,朝我喊着:“白痴!白痴!白痴!……”

他用力地拍着栏杆。

砰砰,砰砰,砰砰。

“苏伊!”

门外传来的拍门声把我瞬间惊醒。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急促地呼吸,心跳极快。我的颤抖的手伸进嘴里,四处搅了搅,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慢得能感受到喉咙上下滚动的轨迹。

什么也没有。我如释重负,原来是梦啊。无论是那颗牙齿,还是牛奶里的甲虫……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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