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女娲蓝图”面向公众的计划,继续发展到第三代“蓝图·斯年”。
于是有了斯年的面世,涵义祝福,谐音思念。
烟在他的指间缓慢燃烧着,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蓝的瞳孔深处,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墙壁的研究院。
他记得研究院会客室的茶几,放着六边菱形的玻璃烟灰缸,一个仿定窑白瓷花瓶,每天要换一束花。
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刚完成不久,正尝试用电击刺激人造神经元,催生出他的意识和基础情绪(喜怒哀乐惧等)。逐渐地,斯年学会笑,知道躲避伤害,有“好”的情绪和“不好”的情绪。但还无法认识到“自我”的存在。
毕竟人造神经元再如何精致,数量再如何多,也很难由量变跳跃到质变——人工智能模拟的,是已经进化了5.6亿年的人类。
后来,被不断调试各种参数的他,像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说话。
研究人员希望以这种方式,培养他懵懂的意识,与“天赐”进行对比实验。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凯岚的声音,这骄傲磁性又温柔动听的嗓音,让斯明基觉得很欣慰。他喜欢听斯年说话,每天都来探望。
而研究院输入给斯年的任务,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应都是基于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识行为,显得很机械——虽然已经比其它人工智能强多了——但还是让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书带来一沓厚厚的相册,等关上会客室的门,中年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响。
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美貌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他问斯年:还记得你的母亲吗?小时候她总带你去音乐会,她临死前最挂念的都是你,为这我还难过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着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凯岚的记忆被移植在他的智脑里,但对他而言,就只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虽然和斯明基说话,但没有什么情绪参与,智脑中还有上帝视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着相册,一张张照片给他讲述,语调殷切又絮絮不绝。
他和妻子在大学时代的甜蜜相恋,结婚后初为人父的喜悦,妻子因病去世的悲伤,儿子牙牙学语的快乐……可他在斯年眼里,像个系统不稳定的人,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出声,一会儿又走神。
对此斯年反应空白,像隔了四十六亿年那么遥远。
后来斯明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点起一支烟,眉间的纹路深重,枯哑的声音从烟雾后艰涩挤出:
“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依照语言程序算法回答:“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忽然。
“哗啦”碎响,茶几侧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断了他的回答。
透明烟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烟灰洒了一地,被溅满了地板的茶水淹没。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一个男人做了一个动作,动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里仅此而已。
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睛红成一片,有水光凝结。他哽着又问:“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的任务是与他对话,于是依照语言算法重复:“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然后,他看到有几颗水滴落下来,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渍中不见了。
男人的声音听得见颤抖,像在海浪上飘摇的残舟。
“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那样的对话在那个下午不断重复着。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识”到这个场面是重复并胶着的。当他判断这个局面应当改变,他的神经网络便开始在语言算法上递归进化了。
他没有再重复回答斯明基,而是反问:“那么,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明基被这反问怔了怔。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得齐整,落在他憔悴的脸,和两鬓白了一半的头发上。
他眼睛睁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神迹。
良久,他眉梢低下来,眼角漫起细纹,鼻翼一动一动的,嘴角往上牵起,挤出深深的法令纹路。
“我是谁?”他颓坐在沙发里,垂着头仿佛自语。
又似乎过了很久。他往后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揉捏眉心。
“华人首富……与你交谈的人?……还是斯明基这三个字?”他眉心被揉得发红,静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每个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气掷出来,沉得足以担负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诉你,我……不,每个人,都走过独一无二的道路,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如果以后哪天……我不在了,没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问题……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吧。我总是希望为你好的。”
相册从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飘落到沙发脚下。斯明基平静了下来,他俯下.身,珍重地将照片捡起,手指触摸着上面温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记住我,我的回忆……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娲蓝图”组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因为他们的实验成功了——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出了递归改进机制,他拥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赐更快,他隐约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们欢呼的对象,斯年站在百叶窗后,看向外面被夕阳烧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积云,和斯明基的背影。
从那天以后,他没有删除过系统日志。
无论它们占的数据多么庞大,无论过去多久,也无论当事人还是否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