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4
杰哈德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应该是在十年前。
安历艾拉的西部,瓦洁多河中游流域的那个小镇,虽然被叫做镇,却比一般的镇子大得多。
西边临着瓦洁多河,河水的灌溉将整个城镇笼罩在葱郁的绿意中,跟其他许多平凡的镇子一样,人们日出而作、春种秋收,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地保持着不变的生活节奏。
树木和河流是组成人们安宁淡泊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里最有名的特产是橄榄油和木雕,虽然一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魔法师,却在百年前出过一个鼎鼎有名的画家。
它不像玛吉亚,它的四季有着分明的更替,但冬季极短。
杰哈德讨厌春天,成群的候鸟倾巢出动、吵个不停,经常咬坏果实和谷物,有一次甚至飞到家里来,啄坏了母亲织到一半忘记收起来的衣服。
最热闹的季节是秋季。丰收祭以及冬季的到来预示着一年到头了,人们疯狂地饮酒作乐,浑身散发着酒气的醉汉们拿着酒杯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荡,好像随便说些什么都能令他们发笑。
母亲会开始准备能够储存久一些的食物,作为木匠的父亲也终于能够闲下来,这时候大概会给他跟哥哥做个秋千或是把木剑之类的。
杰哈德以前觉得,明明冬季一眨眼就过去了,大家为什么还要鼓足了劲来做准备,好像准备并不是目的,只是借着那个借口来狂欢罢了。
直到如今他怀念起那种日子,才明白了大人们的想法。
他的家坐落在镇子东南边的矮山坡下,是极其简单的四口之家。他还记得山坡的后面有一条小河,他那时年幼,不能下水,只能站在树下看哥哥跟朋友们玩耍。
河岸边是一排松风红树,那种每到春夏之际便会开出水红色花朵的树,是气候温暖湿润的小镇的特产。花朵不管是用作烹饪还是制成花瓣酱都相当美味,若是将它编织成花环送给别人,便是“愿情谊永存”的含义。
杰哈德只将那种花环送给过一个人,她是跟那时的哥哥年龄差不多大的邻居家的爱琳。那个姑娘时常把深红色的长发编成两根麻花辫搭在身前,鼻子扁扁的,眼睛小得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
哥哥从小时候就受女孩子欢迎,但不像现在,那时的哥哥很开朗,身边从来不缺朋友,却唯独跟爱琳关系不好。杰哈德知道,那是因为爱琳太过害羞,她喜欢哥哥却不敢告诉他,而迟钝的哥哥压根就没有察觉到。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午餐是烤饼和白背河鱼炖煮的鱼汤。哥哥去父亲店里见习,他留在家里跟母亲一起给花坛除草。花卉节将至,装饰用的花瓣漫天飞舞,那份景象是他记忆中最后的安宁与祥和。
家里的房子变成废墟的时候,他正好被母亲遣去爱琳家送东西。
伯父和伯母倒下了,他被爱琳藏到了地窖,爱琳不见了,哥哥被父亲抱了过来,接着父亲倒下了。他跟晕倒的哥哥挤在狭小的地窖里,但很不幸,地窖被发现了。
其实最令杰哈德记忆深刻的,是爱琳家里那只五颜六色的大鹦鹉。
他当初想用花环向她交换一根它漂亮的尾羽,为此他变着法子把花编成了各种形状,把那一排树都快摘秃了,但爱琳始终没有同意,她说除非它自己掉毛了才肯送一根给他。
可惜的是,到最后杰哈德也没等到它掉毛。
他坐在废墟里,四周黑烟弥漫,身旁的哥哥不省人事,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魔人猩红的眼珠糊成了一团烟雾。漫天的血液和火焰撒在自己的眼前,而它散落下来的五彩的羽毛,成为了除了红色以外唯一的色彩。
庞大的信息量、急转直下的局势,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比几天还要多。因为反应不过来,他只能傻呆呆地看着。
“塔兰呢?”
“他说先行一步。”
“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
科尼跟薇倒在地上,而他双手被捆在身后,少女跟青年站在一旁用不大的音量交谈。等到少女把脸转了过来,看向自己时,他才稍稍回过神,望着她的双眼,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她走了过来,有些犹豫地问身后的青年,“一定要把杰哈德捆起来吗?”
对方皱眉看向这边,杰哈德知道他不是看着自己,而是向着少女的背影。杰哈德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抢先他一步开了口。
“……艾尔妲西亚!”
“什么?”
“……你……不杀我们?”
好不容易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在脑袋里消化,她这一举动又让杰哈德的思路变成了一团浆糊。——她不仅没有杀他,连薇和科尼也没有杀。她用刀柄把他们打晕,然后绑了起来。
科尼终于理清楚了思路:她是恶魔,翡涅纳是她的同伴,他们从一开始就瞒着他这件事。她救了薇,然后被薇带去救了科尼,但是被他们俩背叛,虽然不知道是怎么逃过一劫,但他们对她来说现在是确确实实的仇人。
', ' ')('但她不单没有杀他们,看这样子似乎还打算把他们带回玛吉亚。
翡涅纳为了她想要杀掉他们,而她却放过了他们?她并不是恶魔?还是说她是个善良的恶魔?或者说她其实是天使吗?
不止杰哈德不能理解,她的队长也不能理解。面对两人同样不解的目光,艾尔妲西亚的表情很是疑惑,“我为何要杀我救出来的人?”
“那你刚刚……”
“正好有机会,我想看一看人类临死前是怎样的表情是怎样的。”
“……”杰哈德哑口无言。
“等一等,艾尔妲。”
翡涅纳伸手作出阻止的手势,一手扶着额,整个不敢相信的模样,“你在想什么?”
“跟他们交涉的话,不能为我的身份保密吗?”
少女嘴中吐出的话语天真到连杰哈德都觉得惊诧,然而她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脸色淡然,看上去也不像有多在意这么回事。
作为她监护者的青年则十分耐心地说:“虽然不想对你说这种话,听我说艾尔妲,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任何人都是不可相信的。”
尽管目前立场不同,杰哈德却十分同意这句话。可能有先入为主的关系,他并不像科尼和薇那么惧怕艾尔妲西亚,但若说要让他为艾尔妲西亚的身份保密,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队长会想要杀了他们?明明萨娜姐姐也知道。”
“那不一样。你是为了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你的身份因我而暴露。”
“但是您身上的魔法是为了我。”
“停停停,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
他们两人间的气氛有些针锋相对,杰哈德完全插不上嘴,翡涅纳脸上的表情异常不悦,刚刚见了他那么狂妄的样子,这种碰壁时的脸更加让人心情爽快了。
他这时候胡思乱想着,如果没有被魔族毁坏,现在应该正是松风红树开花的季节吧。
“只要能带他们回去,王子殿下就会打开风之穹顶,希尔一定能找到救队长的方法。”
她的一句话让杰哈德豁然开朗,仿佛云开见日,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这个恶魔的话语直来直往,思维仿佛一条直线,想法有些迟钝和单纯,她也许不是个善良的恶魔,却一定是一个笨拙的恶魔。
“要是他们恨你恨到宁愿去死也不跟你回去呢?”
“我会强迫他们。”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两人的传送魔法都无法使用,等到回去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
艾尔妲西亚这才愣了一下,说:“我没有想过。”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想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吗?你至少应该核实了他们是不是有用——”
“但即使那样也没关系,我拿了这个。”艾尔妲西亚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细细的小瓶子,里面装了些半凝固状态的红色液体。
“……这是?”
“救薇的时候拿的。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是觉得它也许有用。但我不确定王子会不会要这个,所以我救了他们。”
“好,带他们回去,那你自己呢?你不想活了吗?”
“想。但只要能救队长,我什么都会做。”
“……”
翡涅纳沉默了,艾尔妲西亚也不说话,他俩就那么看着。一人的眼神繁复而弯曲,一人的眼神直接而淡然,但杰哈德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拿艾尔妲西亚没有办法。
“我说一句可以吗?”杰哈德开口道。
“如果你能答应不杀我们,我可以保证让你们能够回去交差。”
“我不会答应的。”“我答应。”
“……艾尔妲!”
“如果队长想要杀他们,我会强制队长住手,杰哈德,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告诉我。”
艾尔妲西亚的脸上一丝怀疑都没有,她的眼神似乎就像那对瞳孔一样清澈透明、永远是那么坚定而坦荡。
她伸出了手解开了杰哈德的绳索,翡涅纳气极,但正像杰哈德所想的那样,他拿她毫无办法。不如说,任何人类都拿她毫无办法。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