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把女王的传令官随便打发走了?」
身穿白袍的伊利亚斯缓缓在木桌后方的高背椅就坐,同时伸手示意,要对方坐到木桌前方的矮板凳上。
「因为她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男子也一脸无所谓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那个传令官一回王都就被砍头囉?」
「我听说了。」
与男子平淡的神情成强烈对比,伊利亚斯倒貌似有些夸张地耸耸肩,大叹一口气:
「唉……又一条人命啊。」
男子偏着头,略略斜视对方:
「那件事跟我无关。」
「喔,不不,」伊利亚斯摇了摇手指:「是:『不完全跟你有关』。」
按造女子所说的,女王是刻意杀鸡儆猴──但罪状之一包括了「没有将詔令传达给勇者?珀斯提昂」。
「你要这样玩文字游戏,我也没有办法。」
「文字游戏?呵,」伊利亚斯浅笑道:「就当是那样吧。」
「所以找我过来要干什么?」
男子的口吻也不像不耐烦,只是他一向追求效率。
「嗯……叙叙旧,你信吗?」
男子摇摇头:
「你应该没那个间情逸致。」
「不,我有。」他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该花点时间把过去的事情说清楚。」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不说『过去』,那就说说『现在』吧。」
白袍男子也很乾脆地耸耸肩:「你最近过得还不错吧?魔族?女孩?十几岁?」
男子闭口不语。果然正如「她」预料的一样。无论搬到多偏远的地方,他依然无时无刻都被其他人、包括被眼前的男子监视着。
伊里亚斯拿起桌上一根短桿──或者说短鞭,用鞭端指了指他右手边的墙壁:
「跟那个类似吗?十几岁的魔族女孩?」
男子顺着他指着方向,只看到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女孩,一样全身赤裸、被黑布罩住双眼、绑住下頷地站在墙边。而那个女孩的额头上有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斑纹。
「喔对了,顺便跟你说一下: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布……毕竟以圣庙她们的立场也有些尷尬……魔族身上的斑纹不是自己长出来的,而是被刺上去的。这个发现让圣庙那边很头大;毕竟教义上一直说魔族是变成人形的魔物、斑纹即是证明……现在连这一点都出现破绽了,不知道她们还想扯出什么样的谎。」
伊利亚斯故作苦恼状地摇摇头。
儘管隔了一段距离,但男子凭藉着自己的眼力,看得出那个女孩的下体遭受残酷地对待──或者说,「生前」遭受残酷的对待。
这整个房间的女性……或说女尸,都有类似的情况。
虽然伊利亚斯似乎烧了一些奇怪的薰香想遮掩住,但房间里仍充斥腐败的气味。而那阵阵寒风,应该也是他用了什么方式想减缓尸体的腐烂吧。
司鞭?伊利亚斯已经疯了。
传遍整个王国的谣言,甚至「太殿圣庙」与「大审判庭」都没有打算抑制谣言的散播。
「所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比房间的寒风还要冰冷地瞪向伊利亚斯。
「嗯?没什么意思啊。我又没看过她本人,只是想问问是不是跟『那个』的年纪身高是不是差不多。而且我还好心地告诉你,不用担心她『长』斑纹的事。」
不晓得是真心话还是刻意打迷糊仗,伊利亚斯把短鞭放回桌上:
「所以,怎么样呢?你家那个跟旁边那个比起来?」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伊利亚斯听罢,浅笑一下:
「呵,不能怎样啊!不过是关心一下老朋友最近的生活情况。我是不知道你有那样的癖好啦……在贵族圈也不少见就是了,但如果有囍帖的话记得寄一份给我喔。呵。」
男子不免微微瞇起眼看着眼前的人:他真的是伊利亚斯吗?
那个总是沉着、理性、话虽不多但平易近人的「伙伴」吗?
「呵──咳咳、咳咳咳……」眼前的男人笑着笑着突然猛咳了起来:「……别在意,老毛病了,咳、咳、」他侧过身去,从袍子底下掏出手帕之类的擦了擦嘴,顺带好像拿了一瓶类似药水的东西往鼻尖吸了吸。
「咳嗯。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喔对,先跟你解释一下,免得你误会了,」
他拿起短鞭,站起身,绕过每一具赤裸的女尸面前:
「这些都是从港口妓院『蒐集』过来的女尸。你知道的,有些玩法会闹出人命的……嗯、不知道也无所谓。兇手嘛,当然都绳之以法了,不过这种案子最多也就是判几个月监禁或交一些罚款就了事了,所谓罚款也只是赔给妓院,毕竟,这些女孩都死了,还能怎样呢?死人又没办法收钱。」
伊利亚斯扫视这些女尸时,眼神倒是跟当年一样:称不上是蔑视,也称不上是无奈,说是冷漠也带了一些情感,但说有情感也很难讲出是什么情绪。
──一种目空一切却又带了一丝丝垂怜的眼神。
「至于尸体──作为证据,当然被送到了这里,不过儘管获得赔偿金,妓院还是会找各种藉口拒绝负担丧葬费,而这些女孩的家人……呵,她们哪还有什么家人?」
他走到木桌前,双手一摊,像是展示战利品一般:
「既然没人要,那我就收下囉。能够用的『工具』,就应该尽其所能地使用,不是吗!」
伊利亚斯挥着短鞭到处比划,高声笑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奶小奶、有毛无毛、年轻的年长的、生產过的、还没发育的、红发的、金毛的、魔族人族……应有尽有。全天下男人的慾望都集中在这里了!很棒啊!不是吗?」
伊利亚斯忽然收起笑容,一脸漠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都是死的。所以这些不过都是一团肉、骨头跟毛发罢了。」
他像拍着教鞭一般敲了敲其中一具女尸的额头:
「你知道控制死人最麻烦的是什么吗?」
男子轻哼了一声:
「我怎么会知道?」
「我记得我说得的啊……」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敲打女尸额头:「死后僵直。」
伊利亚斯斜倚在木桌上:
「当然还有肌肉腐烂、韧带断裂等等问题。不过一旦尸体进入到死后僵直状态,我的『无间天劫』跟『大叫唤』就失效了。所以我一直在实验:到底有什么方式能够让尸体维持『新鲜』……我在不同的『实验样本』注入了各种试剂,甚至『说服』一些不想被以『异端』判刑的炼金术士,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换取自己的小命──可惜那些炼金术的配方都没什么用。我每天都在这里,无时无刻确认尸体的僵化程度、皮肤弹性与肌肉自溶状态,还要像试酒一样亲口品尝,以确定试剂在尸体内造成的乳酸发酵多寡……外面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其实很忙的。」
「既然那么忙,那你派了十六名骑士、一辆六匹马的马车,大老远地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伊利亚斯否定地非常乾脆。
他持着短鞭一边轻拍着自己另一手的掌心,一边绕着坐在矮凳上的男子:
「我当然也很想成为一个反派角色,就像市井街坊流传那些勇者到处惩罚的大坏蛋一样,果断地指着你的鼻子说:『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做,你家的女孩就会像那些尸体一样站在这里。』这样的话,那么事情还简单地多。但是我没办法──应该说,我来不及。」
「……因为那女孩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对。」伊利亚斯抬起一边的眉毛:「她还是那么敏锐,总是能预判其他人的下一步。」
他抬头看向自圆形屋顶撒落的阳光,叹息道:
「……如果当时对她见死不救就好了。」
男子倏然踢开板凳,猛地站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斜抬下巴挺起胸膛,狠狠地瞪向对方。
对方没有被男子的反应吓到,反而异常冷静地缓缓转过头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在那座山上,对娜欧蜜见死不救的话,就好了,珀斯提昂。够清楚了吧。」
看着满脸怒容的男子,伊利亚斯也直挺挺地回瞪对方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珀斯提昂看着对方的双眼,咬着下唇。
却始终没办法把「不是」这两字说出口。
※
从组成的第一天起,「雪豹旗」立下了两大方针:
一是,对于魔族能避就避,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万不得已需要战斗时,一定要有「完胜」的把握才出手──也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发现「雪豹旗」的魔族活下来。
二是,自身的安全为第一优先。如果没办法百分之百确保自己能存活下来,任何行为都不被鼓励──包括捨身拯救队员。简言之,「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
「进入『欧露穆柴』后,我们『雪豹旗』就是一体的。」
她听到眼前这个第一次见到面的「队长」,在召开的第一次集会上出现这个老调重弹,她当下真的很想翻白眼。
只是下一秒,男子独具一格的解释抓住她的心:
「所以即使其他五位队员都不幸阵亡,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就代表着『雪豹旗』此行的远征就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
她宝蓝色的双眼转了一圈,立刻归纳出男子的「策略」。
其他人奋战到底、只为掩护一个人撤退回来,以这个前提而言是「成功」──但在「保障自己的安全」为前提下,就不会出现这种洒狗血的情况;反过来说,捨弃所有队员、只顾着自己安然脱困,也算是「成功」的话,在紧要关头时大家可以各自逃散,反而使整个队伍被灭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再加上,这名队长的大前提是「尽可能避战、不打不能『完胜』对方的仗」,所以原则上就不会出现全队陷入不得不四散奔逃的情境。
没有一开始就立出严厉的规定或用友谊、信赖等情绪勒索所有人,而是透过合理的条件,无形中保障了整个队伍的成功率与存活率。
相当聪明的话术。特别是对于这个大多队员甚至今日才见到面的队伍──至少她可以确定其他五人从来没见过她本人。
并且她对这种行动模式再熟悉不过:刺客,重点不在于刺杀目标,而是在暗杀目标后还能不留踪跡地离去;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寧可暂时放过目标也不要动手。这是她从小──准确地来说是四岁时被从身为旁支的亲生父母手中带离、成为「家族」的一员后──被反覆灌输的观念。
男子清楚地定位名为「雪豹旗」的「讨伐队」,就是以刺客的作风,深入山林当中直指「魔王」,而不是像有些讨伐队自以为是替天行道,大张旗鼓要消灭一路上遇到的所有魔族。
这让她对眼前这名男子產生了兴趣──她几乎不对任何人產生兴趣。
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何她的家族在提出:若要附合国王的号召、参与「讨伐队」,就一定加入由这名男子带领的队伍──既然队长都立下了这样的前提,那么在面对最不利的情况,她是真的可以不顾他人死活地擅自离开队伍。
所以她也很好奇:以这两个方针为基础的队伍,究竟能走多远?
「虽然我们之间有些人打过照面,但有些还是初次见面,大家还是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说说自己为何要加入讨伐队。」
男子语落,往自己右手边的壮汉点了点头。壮汉高挺胸膛,用宏亮的声音自我介绍:
「齐牧?许。加入讨伐队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赏金,替自己老家的餐馆扩建。以上。」
能够毫不做作、坦白地说出这么现实的理由,在充满客套话的王都也算是一种奇葩吧。她心想。
接在壮汉之后,一脸斯文、穿着圣导士制式的长袍男子说道:
「伊利亚斯?唐恩。受圣庙的指示参与讨伐队,因为我跟队长有些交情所以选择加入本队。此行的目的嘛……」
她以为身为圣导士的他,必然又会说出什么传播圣教真諦之类的话。没想到男子瞇起眼轻笑道:
「试验自己的实力?或者说实验一些在太殿圣庙无法尝试的圣法技能吧。」
她没遇过有圣导士会说出如此自我中心的话。在她眼中,圣导士都是一群怪胎,所以他也许只是那群「怪胎中的怪胎」,反而可以说出「正常」一点的话?
「提努斯?王。我参加讨伐队只是想要有个表现的机会,并且能够被全国第一剑士看中、加入队伍,我一定会尽心全力!」
负责后勤的人选谁都可以吧,老实说。她不懂为何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年龄不符资格,但男子还是用各种方法让他加入。
「谷德莲?张。」在男子身边的少女果断地说道:「目的是向魔族復仇。没有魔族是无辜的。一个都不能留。」
刚刚不是才说遇到魔族能避战就避,有这样的队员没问题吗?不过,全国上下应该没有人不认识这一对系出同门的「王国第一剑士」与「王国第一神弓手」。男子应该有办法克制她。
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报上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所有人都不敢评论、当这个家族不存在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