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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名为琦茗的侍女身后,苏玛依登上了二楼。
似乎是那名女子?妮娜的要求,阿纳伊不得不陪她到农庄外的后山,被扔在现场的苏玛依不晓得该跟过去,还是该留下来──由于她手上还拿着两顶帽子,也就只能跟在琦茗身后了。
因为农庄的生活圈主要都在一楼,苏玛依除了晓得阿纳伊的寝室在自己寝室的正上方之外,对于二楼的布局一无所知。
琦茗往走廊最里面一间的房间,跟阿纳伊的寝室相隔了两个房间。
轻易推开房门后,些微的灰尘飘荡了出来,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显然这里不是长久从未打开的房间,只是「鲜少」打开。
两个大皮箱,一个被放到灶房旁,另一个被抬进这个房间。如果单纯看她的外貌与体态,根本想像不出来她能够抬起这么大的皮箱;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但比苏玛依的房间好上不知几倍;高脚的木床上铺着棉质的床垫,对着窗台的书桌,旁边一排矮柜,以及一整面上了亮光漆的巨型木柜,共有三扇对开门、各两阶的抽屉。
苏玛依跟阿纳伊的房间都只有一个矮柜、一张木板床,床上没有垫任何东西。不过对在山林里以天为被、以地为蓆,不知度过多少岁月的苏玛依而言,那张木板床已经是奢侈的寝具。
再更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张床的床头结了蜘蛛网,床舖上头也盖着厚厚的灰尘,彷彿完全没被使用过一般,所以应该不是琦茗或妮娜的寝室,看似只是用来放置物品的空房。
整个房间里最突兀的,就属掛在床头的墙上,一张短弓与一个空了的箭袋。不晓得为何要用这种东西「装饰」房间。
在苏玛依对短弓跟箭袋感到困惑时,琦茗已打开其中一扇橱柜门,回过身来从苏玛依手中取走那两顶纱面帽,将其端正地收纳到衣橱中──衣柜里还陈列着大量的各式帽子、华丽礼服、日常服、半透明的衬衣等等衣装。
不过苏玛依还没把那些衣装看清楚,衣橱的门就被闔上。
动作迅速且乾净俐落。这大概是为何琦茗能够胜任妮娜贴身侍女一职的最大理由。
正当苏玛依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准备退出房门时,琦茗一个箭步超越苏玛依,在她面前关上了房门。
突然被关在房内的苏玛依显得不知所措,看着挡在门前的琦茗;只见对方一言不发地拨开了跟妮娜一样顺着眼瞼上方剪齐的瀏海──在她的额头上,出现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图腾。
──这也是除了「家族」的规定之外,琦茗出入任何场所都必须戴着纱面帽的原因。
那块刻印在血肉之中的痕跡,在过往是令人骄傲的嘉奖,但在「这里」是攸关生命危险的记号──这里称其为「魔族的斑纹」。
正当苏玛依仍惊讶地不知做何反应时,琦茗先一步挺直腰桿,将右手压在自己的锁骨之间:
「向你问好:我是在智慧之神『帕帕库帕』的指引与祖灵的庇佑之下,来自泰洛可,乌道瓦骄傲的女儿琦茗。」
儘管腔调有些不同,但这是苏玛依再熟悉不过的语言:「莎娜赛伊语」。
苏玛依听闻对方正式的自我介绍后,也连忙挺直上半身,用传统的礼节压着自己的锁骨回覆:
「向你问好:我是苏玛依,普鲁恩之女,来自受勇气之神『帕瓦阿苏』与祖灵庇佑的纱绩。」
「纱绩?」
眼前的女子难掩讶异的神情,往苏玛依前进了几步,抓住对方的肩膀:「你说你来自纱绩?」
苏玛依战战兢兢地答道:
「是、我是永不屈服的纱绩人。」
这是她从出生以来就学会的第一句话。比起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祖灵与眾神的名字,她首先必须认识自己来自于「纱绩」。
咚地一声。
琦茗双膝跪倒在苏玛依的面前,双手紧紧环抱着苏玛依:
「纱绩!纱绩!……原来纱绩还有倖存者,祖灵庇佑、祖灵庇佑!眾神并未拋弃莎娜赛伊的血脉,莎娜赛伊还能延续祖灵们的骄傲……纱绩……」
讶异的呼唤旋即变成泣不成声的呜噎,使得苏玛依再也听不清楚琦茗后面讲的话。
──原来纱绩还有倖存者。
这意味着,苏玛依可能是纱绩唯一的生还者。
虽然早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夜,所有纱绩人都做好了战死到最后一位族人的心理准备,包括她自己,儘管年纪还小、儘管身为不准碰刀的女性,苏玛依也果断地捡起地上的猎刀,准备奋战到最后一刻──却被一群长辈们强行拉走。
在那个夜晚,某种意义上,「永不屈服的纱绩人」就已没有任何生还者了。
面对琦茗终于找到同胞的喜极而泣,苏玛依心中被各种复杂的情绪所淹没,因此只能呆愣在现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拍着嚎啕大哭的琦茗后背。
这么多年来,苏玛依渐渐淡忘「纱绩」的一切,跟着年长的女性长辈们「嫭嫭」,在险恶的山林环境中求生存。
「永不屈服」跟「苟且偷生」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苏玛依有时候不禁会怀疑,到底是壮烈地像父祖辈那样死于敌人的刀下是「永不屈服」,还是像「嫭嫭」这样不管遭遇到多恶劣的情势也要保住血脉才是「永不屈服」?
如今,未曾向敌人投降,却被疑似「敌人」收留的她,到底算不算「屈服」?
她只知道,在她于这座农庄甦醒、吃到第一口热食,具体地感受到自己原来还活着的时候,心底既高兴,又惭愧──她顺利地活下来了。无论是用什么方式,她活下来了。另一方面,这也表示她距离会见已逝去的族人,还有更长久的等候。
这是眾神的庇佑吗?还是纱绩的祖灵们对于自己没有奋战到底的诅咒?
苏玛依的脑袋已经被太多的疑问佔据,没办法像对方一样为这感动的时刻落泪。
许久之后,女子才逐渐恢復冷静,放开了苏玛依。
但彷彿还是不敢相信对方的真实存在一般,琦茗像对待易碎物一样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抚摸苏玛依的脸庞,轻轻地拨开她的瀏海;在她们的穿着习惯中,额头是不会被瀏海覆盖的,因为那上面可能彰显着族群的骄傲──
见到苏玛依光滑额头,女子的眼中看似有几分落寞,但也像是安心地松下紧绷的双肩。
「琦茗,」
儘管对方看起来比她年长许多,她依然直呼对方的名字──这是纱绩的习俗;除了直系血亲之外,所有人都可以被视为平辈。
「『这里』是『目敢』(食人恶魔)的部落,对不对?」
──从大海彼端上岸并逐渐壮大的异族,烧毁草原、杀光鹿群、砍伐树林,导致「该亚」被破坏的元凶;起初「莎娜赛伊」不晓得如何称呼他们,直到看见他们把莎娜赛伊杀掉,被当成鹿跟山猪一般屠宰、分食,莎娜赛伊终于理解了──他们是「目敢」(食人恶魔),是眾神都不能原谅的存在,唯有驱逐「目敢」、「瓦奇达拉巴那督鲁」(血祭祖灵),才能向祖灵跟眾神证明:莎娜赛伊依然在守护着「该亚」。
琦茗一边拿起围裙中的小布擦掉残馀的泪水,一边点点头。
「这里是『目敢』的部落。我们都已经回不去『泰洛可』了。『泰洛可』不在了。」
距离「纱绩」最近的,就是「泰洛可」;因此苏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多少有些失落。
「其他的『莎娜赛伊』呢?」
琦茗皱起眉,低下头:
「都被『目敢』带走了。『莎娜赛伊』现在是『目敢』的奴隶、苦力与玩具……我也是从『泰洛可』被『目敢』要带去靠近海的地方,不过在半路上遇到了『阿孃』;『阿孃』要我跟她走,所以我就一直跟在阿孃的身边。」
「『阿孃』是妮娜,对吧。」
琦茗点头答道:
「她率领着很多『目敢』,所以我们都称她为『阿孃』。」
大概就跟以前在纱绩中,率领整个部落的「苦布苏蓝?阿拉恩」类似吧。
苏玛依的父亲就是纱绩的「苦布苏蓝?阿拉恩」,但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夜,被一个「目敢」砍掉了头颅。
苏玛依拍了拍脸颊,试图把从前难过的记忆打出脑外。
比起回首过去,苏玛依决定更重视当下:
「阿纳伊跟妮娜都是『目敢』吧?为什么他们会我们『莎娜赛伊』的语言?并且他们跟传闻中的『目敢』不太一样……妮娜甚至把你从其他『目敢』手中救出来。他们究竟是『莎娜赛伊』,还是『目敢』?」
这是自从在这个农庄生活后困扰苏玛依最久的问题,但没有其他人能替她解答。
面对这个问题,琦茗低头沉思许久:
「我不知道。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跪在地上与苏玛依四目相对的琦茗,拨开苏玛依的瀏海,摸了摸光滑的额头:
「我们依然是『莎娜赛伊』吗?还是将要变成『目敢』?」
「目敢」是破坏「该亚」的元兇。「莎娜赛伊」试图恢復「该亚」,但最后却被「目敢」捣毁了部落……所以难道「莎娜赛伊」才是违背「该亚」的一方吗?否则为何「该亚」会让「目敢」征服了「莎娜赛伊」?
如果已经被眾神与祖灵拋弃,苏玛依仍可以是「莎娜赛伊」吗?还是会在这里的生活、慢慢变成了「目敢」而不自知?
苏玛依拉着身上这件异样的服饰,拉了拉大腿上曾经让她惊讶好奇的裙布,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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