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囚鸟作者:白露为燕
第4节
路西绽的话像是让陆远平有些许的动容,他紧紧相钳的十指微微松动,紧闭着的双眼诉说着他此刻的痛苦与挣扎。
“其实你没有必要去刻意模仿谁,就算不是西装革履,你也仍旧是第一无二的。”她看着西装笔挺,领口一尘不染的陆远平,继续说道。
陆远平笑了,笑得苦涩酸楚:“可世俗不会这样看我,当我变成了陈安和,当我拥有了这一切,当我可以穿上华美的西装,戴上昂贵的手表,开着豪车游走在这个社会里,我发现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其实我还是我,可是在他们的眼中,我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纵然如此,他的自卑却还是无处遁形,从他刚刚进入这间屋子,坐到沙发上的那一刻,路西绽便发现,他的身体呈紧闭状态,尽管他尽力让自己身形保持笔挺,却还是难掩畏畏缩缩。大多数成功人士都习惯扩大自己身体所占的空间,而他却刚好相反,这表明他雨成功仍有相当大的距离,心中不乏自卑的情绪。
路西绽却说:“陆先生,吃过煎饼之后容易口渴,喝点水吧。”
另外一边,乔倚夏同石韦正在往路西绽家赶,这一团困于乔倚夏脑海中的乱麻终于根根分明,她终于看清了其中的缘由。她微微合上眼睛,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情绪。
路西绽发现,方才陆远平向下的手心已经正面摊开来,虽然一言不发,而这却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她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我想,你的儿子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双亲若此。”
陆远平再次用手抵住自己的头,而这次却不是抱头,而是大拇指指尖抵住了额头。
“陆先生,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听一个五分钟的故事。”路西绽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就从二十一年前,你同你妻子初遇说起吧。”
陆远平抬头,听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以一种熟悉的口吻,讲述起他同卢桂萍的相遇,相爱,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在那个夜里,卢桂萍泛着点点星光的双眸,是他愿意倾尽一生守候的温柔。
“由于养父母极力反对你们的婚事,你只得做出同心爱的女人私奔的疯狂决定,奈何忘记带户口本,只能一辈子过着没有法律保障的婚姻生活,为了补偿她,你为她买了一枚钻戒,作为你们爱情的钻戒。虽然生活很苦,常常食不果腹,可两心相印已是最大的幸福。那之后你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也开始做起小生意,卖包子,屋漏偏逢连夜雨,你的包子被人诬陷里面混了纸屑充当肉沫,而你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你好容易步入正轨的生意终于画上了句点。”
“正巧此时,你的孩子生了一场大病,而你却被那些不讲理的顾客缠着索要赔偿,根本没有钱替他看病。”
说到这里,陆远平捂住自己的嘴,摇着头,压抑着自己就要倾泻而出的情绪。
“随着孩子的离世,你同你妻子的心也渐渐死去。你们带着沮丧的情绪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了银杏村。你们努力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可至亲离世带来的痛,哪里会是时间能够抚平的。陆先生你作为一家之主,不仅要承受着儿子早夭的苦,还要挣钱养活自己的妻子。可就在你以为生活又将逐渐恢复平静之时,又一个霹雳从天而降,这一次,狠狠地砸到了你妻子的头上。”
“你们向村民借了很多钱,但却仍然不够手术费。直到某一天,你在电视上看到了接受采访的陈安和。那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陈安和。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贵人一样,你以为你终于有了依靠,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为了给他一个好印象,你换了一身虽然不昂贵但体面的衣服,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陈安和见到你之后不出你所料的惊喜,并即刻安排你们去另外一家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确认你们是同卵双生兄弟。”
“可当你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时,你的兄弟却翻脸不认人,对于将你带回家认祖归宗的事情绝口不提,尤其是在听说你的妻子身患重症时,他开始对你提出的见面要求百般推辞,但却又不忘记给你一些甜头,安抚你。可陆先生你不傻,你明白你这个孪生兄弟的意思,你开始怨恨,开始嫉妒,开始抱怨起人生的不公,开始记恨起他夺走的原本同样属于你的东西,据为己有。”
陆远平目光呆滞,安静地听着路西绽的话,一言不发。
“终于,你潜藏着愤怒的心随着妻子病情的恶化而激化,终于,你取代了他,成为了他。在那之后,为了不引起陈念微的怀疑,你将她赶出家门,开始了更加疯狂的计划。杀人敛财。陆先生,你的考虑很周密,你知道本地人莫名失踪会有人报案,于是一连杀害了两个外地人,既能够得到一笔收入,又不会引人注目。天衣无缝的计划。”
陆远平双手按住玻璃桌,向对面的路西绽靠近:“你知道吗,那天陈安和在我的刀下求饶的样子有多可笑,他死了之后,我在野外将他切成一块一块的尸骨,那天晚上很静,很静,我一个人坐在高坡上,看着他的尸骨焚烧而愈燃愈烈的火光,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陆远平的双颊染上泪痕,他却仍旧波澜不惊地笑着,“这个男人的生活可真是奢靡,一块腕表就能卖到五万块,可惜我始终没有猜到他银行卡的密码,否则我就能早点筹够钱给阿萍治病了。也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后来那三个人的死亡。他们很可怜是不是,但我觉得他们没有我可怜,他们没有阿萍可怜。至于陈安和的孽子,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可谁让他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呢。”
“等我好不容易筹够钱之后,医生说,已经没办法进行手术了。”陆远平终于哽咽起来,“阿萍这个傻女人,为了帮我顶罪,故意模仿我……真是个傻女人。”
路西绽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凝望着他,烛光越燃越烈,他的情绪也终于彻底迸发开来。
“既然没有钱养我就不要生下我。”他放肆地嚎啕起来,失声痛哭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怜,“为什么生下我之后又不要我,明明有两个孩子,为什么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陆远平本该是社会的栋梁之才,他有智慧有谋略,心思缜密,奈何造化弄人,他在儿时遭贫穷父母的抛弃,过了半辈子食不果腹的生活,常言道千里马总会有伯乐,而他终其一生,都不曾遇到过那个属于自己的伯乐。
“陆先生,你已经比这世界上许多人活得通透,智慧得多。”路西绽平静道,“你虽平凡,可却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心。”否则也不会为自己改了这样一个文学的名字,志存高远,一马平川。
“可到最后,被世人铭记住的那个不是我,是陈安和。”任他志存高远,终究只是一个连环杀人凶手,只配被人唾弃,遗臭万年。
路西绽的容颜,此刻在陆远平眼中格外柔和,格外美丽:“世人的看法又有何重要。人生苦短,你却在少年便遇到了与自己心心相印之人,并且与她拥有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已经比许多人幸福太多,而另外一些东西,虽然逝去,但美好的感情却会永存心间,历久弥新,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是人间极悲,可曾经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
陆远平想过很多种死去可能,却唯独这一种。其实在他决定不顾一切去医院见卢桂萍最后一面起他就已经想好了,他不会再逃避,不会再苟活,他愿意承担世俗所安排给他的一切罪名。因为在世俗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不会有人在意他内心深处的苦痛挣扎。
“你就不觉得,我是个恶贯满盈的罪人吗,你就不想把我千刀万剐吗。”弑兄杀侄,这世间罪大恶极的坏事他全占了个尽,甚至很多个不眠的夜晚,他也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
路西绽起身,低头看着他,却丝毫不会给他居高临下之感:“是非对错,不是世俗可以评判的。你的人生是好是坏,更不是旁人能够定夺的。陆先生,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但我祝你来生尝尽今生未尝过的甜。”
☆、第20章逐步渗透
走到楼下,伴随着猛烈敲击房门的声音,路西绽看了看钟表,嗯,不错,来得倒不算太迟。
果不其然,乔倚夏那张清秀俏丽的面容和石韦眉头紧蹙的脸映入了路西绽的眼帘。石韦仍旧是一副莽撞之态,一进门便追问路西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着石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路西绽只是先让他们坐下,自己坐在了另外一侧的沙发上。
“可以答卷了,乔。”
石韦心中有着千百个疑问,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这两个打哑谜的人对话。路西绽发丝有些微凌乱,三两捋拂在双颊上,别有一番风情。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孪生兄弟取而代之凶杀案。”乔倚夏脑海中浮现出陈安和那张充满英气的脸,顿觉所有的思路被一股不可抗力阻隔,叫她很难将语言连成句子,“香水味,是,还有垃圾袋。”
听着乔倚夏混乱又含糊的话,石韦有些讶异,长久以来乔倚夏都是个异常平静的人,有时出现场场面血腥的他一个大男人都不忍直视,而她却可以波澜不惊。现在这般话不成句的状态,实在引人发疑。乔倚夏闭上眼睛狠狠摇了摇头,瞬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她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倚夏,你没事吧?你是不是不舒服?”石韦揽住乔倚夏的肩膀,神色紧张地望着她。
不料路西绽却从对面沙发上起来朝二人走来,不自觉地将石韦的手掰开,自己揽住乔倚夏的肩膀。路西绽的怀抱温暖极了,比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还要舒服。明明那样瘦弱的一个人,怀抱却这样充满力量。
“有香水味是因为……”
“不要想了。”路西绽打断她,“我来说。”
石韦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开始做起记录来。路西绽看他准备就绪,才一边揽着乔倚夏一边说道:“陈安和与陆远平,也就是卢桂萍之夫系同卵双生兄弟,陆远平杀害其兄陈安和后取而代之。先前陈家有着浓烈的香水气味,是为了掩饰尸臭,而现今香水味的消失是因为尸臭味也已经消散,所以不需要特意的遮盖。卢桂萍同陈安和伉俪情深,自知时日无多,决意替丈夫顶罪,极力撇清与丈夫的关系,制造夫妻二人关系不和的假象。陆远平同陈安和样貌极为相似,必定引人发疑,这也就解释了她撕下结婚合照的原因。而蚊香,也是她将嫌疑引到自己身上的伪装。”
石韦龙飞凤舞地在本子上简明扼要地记下路西绽所说的内容,而路西绽也善体人意地刻意放慢了语速。乔倚夏仍旧觉得头晕目眩,但却认真地听着路西绽的分析。
“陆远平在杀害了陈安和之后,随即又杀害了保姆与一个外企工作人员,我们可以发现,高明收入不菲,符合陆远平杀人敛财的条件,而至于保姆,收入虽然比不得外企工作者,但住在雇主家,也会携带一些积蓄,至于陈念强,是一个不再陆远平计划内的无辜牺牲者,因为目睹了陆远平的凶杀事实,因而被灭口。”
石韦将碳素笔狠狠摔到本子上愤懑道:“这简直就是个禽兽嘛!自己的亲哥哥和亲侄子都能下得去手,真他娘不是人!”
路西绽冷冷看着石韦,不再作声,石韦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无奈地笑了一声,化解尴尬。
“陆远平跟陈安和在外貌上无异,声音却差别极大,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的原因。陈念微虽分不清叔叔同父亲的样貌,但声音是一定能够辩别清楚的。陆远平自尊心极强,再‘变成’陈安和之后定会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不仅出于伪装的目的,更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乔倚夏淡淡开口道:“这就是路教授你之前说,你的心理画像只是针对现在的他的原因。”
路西绽点点头:“嗯。我们结合陈念微和陶正林医生的说法,‘陈安和’是在1月18号开始反常的,也就是说,1月18号出现在陈念微面前的人是陆远平,而非陈安和。”
“等等。”石韦伸出食指,脸色凝重,“陶主任说,陈安和是1月11号外出见人的,这之间隔的7天是怎么一回事?陆远平隔这七天究竟在准备些什么。”
“石队。陆远平亦是有苦衷的,若非陈安和太过绝情,想必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乔倚夏用一种沮丧的语气说道,那个她印象里温文尔雅的绅士陈叔叔,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她想起陈念微对她说过的,父亲对于自己做的菜百般挑剔,她想,这不仅仅是因着陆远平的个人口味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其中或许还掺杂着一定的报复心理,报复儿女双全,家庭和乐的陈安和。
“至于垃圾袋,抛尸的话,黑色是最佳的选择,因为无论是白色还是红色在透明度上都远远高于黑色,所以陈家的黑色垃圾袋在抛尸的过程中几乎已被用尽。”
一直到这里,乔倚夏的想法与路西绽的分析是不谋而合的,可她心中有一个疑点,就在她等待路西绽为自己解开谜团之时,路西绽却恰如其分地停止了分析,转而看向她。
“别着急,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你想不通的地方了。”路西绽揽着乔倚夏肩膀的手加紧了几分,再次被路西绽猜中心思,乔倚夏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之所以会有假发丝出现,是因为陆远平在抛尸的过程中进行了变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装备应该已经在最后一次抛尸时被一起扔掉了。”
就连石韦也无法否认,陆远平的确是一个心思极为周密之人,他考虑问题很周全,若是将心思用于正途上,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并不是每一个天赋异禀的人最后都能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人生,贫富的分水岭是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形成了的。如果当年被遗弃的不是陆远平,那么现在的他拥有着怎样的人生是任何人都无从得知的。可世间之事不会有如果,因为谁也不知陈父会在中年暴富,谁也不知有些错误一旦酿成就是一辈子的悲剧。
“路教授,山下那辆银色的宝马,是陈家的吧?”石韦问道,路西绽则微微颔首,“虽然只有七八成新,但保守估计最低能卖到一百多万,你说这陆远平守着一这么大件的宝贝不卖,他杀那么多人干什么?这不丧心病狂吗!”
路西绽挑挑眉,却未回答,似是没想到石韦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乔倚夏见状只得打圆场道:“石队,且不说卖车需要很多手续,不是三两天能够解决的,再者你方才也说了,那么大件的东西哪能瞒得住陈念微。陆远平他是等得起,可卢桂萍等不起,这就是它为什么不卖车,不挂失银行卡密码的原因,陈安和身份地位极高,用的是中行的贵宾卡,密码挂失是要等一周的。而陆远平需要一种最快最直接的来钱方式,不需要太多,只要够快。在我们看来,杀人敛财似乎是一个既愚蠢又冒险的下下策,但对于陆远平来说,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所在意的,不是陈安和那座金山,而是早日替发妻筹够手术费。”
“这陈安和已经是上流社会的精英人物了,区区医疗费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竟吝啬到这般地步,眼睁睁看胞弟深陷水火而不救,真要说起来也是怪气人的。”石韦说吧干咳一声,一脸严肃道,“当然,这个,罪犯是绝对不值得同情的,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人就是犯法!毛爷爷说得好啊……”
“石队,我们该带嫌疑人回局里了。”乔倚夏赶在石韦说大道理之前将他打断。自她工作以来,石韦已经给她上过太多堂思政课了,每次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自乔倚夏和石韦进门直至现在,时间左不过才过了十五分钟,而对于楼上的陆远平来说,这区区十五分钟,却漫长的好似十五个念头,近乎黑暗的空间之中仿佛有一个食人魔,一点一点慢慢将他吞噬,最后把他心中最脆弱的角落平摊开来,将他彻底打败。石韦原以为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会对他们的拘捕百般抗拒,可陆远平非但没有抗拒,甚至于眼中不含一丝戾气,让他看起来异常的心如止水。
这不仅出乎了石韦的意料之外,同样也是乔倚夏所没有料想到的。她看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目光讳莫如深的路西绽,微抿了一下嘴唇。
路西绽身着长风衣随他们一同走到门外,陆远平在石韦打开车门准备将他押进去的那一刻却突然回身望向路西绽,他英气的双眸里泛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微微扬起唇角,用唇形无声地勾勒:“我输给你了。”
☆、第21章非常感谢
乔倚夏降了降车窗,窗外呼啸的寒风像冰刀一样钻进来刺在她的脸上,她侧过头,看着陆远平那张脸,想起已经灰飞烟灭的陈安和,想到今后要孤身一人面对未来的陈念微,顿觉眉心酸胀。陆远平戴着手铐,淡薄的双眼叫他看起来像一个文弱书生。
“她挺厉害的。”他开口道,“她让我觉得,有点儿后悔了。觉得有点儿,有点儿对不住……呵,反正也不会再见。”
“拜你所赐,你的亲侄女已经一无所有了。”乔倚夏冷冷道。纵他有千万个苦衷,她也无法谅解这个十恶不赦的狠心“叔叔”。
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她说得对,只要曾经拥有过,就够了。”
乔倚夏不再看他,将车窗升至最高,脑海中回想着那首小提琴曲的旋律,总结起路西绽精彩的破案教学过程。她不仅协助她们八组迅速侦破了案子,且“因材施教”,洗涤了一个罪犯充满污垢的心。在陈家,她对陆远平说“凶手已经找到”时,就是击溃他心理防线的第一步,或者是说将他彻底激怒的第一步。
陆远平的心中无疑是挣扎的,一方面人天生恐惧死亡,尤其是像陆远平这般愤世嫉俗慨叹命运不公的人,报复心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剧,可另一方面他对于发妻的心痛和不舍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她故意将卢桂萍病危的消息透露给陆远平,她在逼他,在逼他做出一个抉择。
事实上,路西绽早在某个乔倚夏未知的时刻便知晓了真正的凶手,正如她所说,她只是在对谜题的答案进行验证。她将这样一个凶恶的连环杀人凶手带回家,看似无畏无惧,实则是揣度出了他的心理。发妻将死,逃亡对他来说也是苟且偷生。
陆远平看起来冥顽不灵,实际上心中的城墙早已在慢慢的土崩瓦解,随后,这位聪明的教授利用,也就是心理学上经典的黑暗效应,将其置于昏暗环境之中,让陆远平减少戒备感而产生安全感,而在安全感产生的同时,心中脆弱的一面也将暴露无遗。他不会记得他是一个罪犯,他也不会提醒自己坐在他面前的是高他一等的教授,黑暗里,由于身份地位所产生的压迫感都会降到最低。
如此一来,即便是内心坚硬如钢铁的人,也不得不被融化成绕指柔了。
下车之后,站在门口的陈念微几乎是发疯一般地飞奔到陆远平面前,双手抱住陆远平的肩膀,眼泪被吹散在这寒冷的冬日里。
“爸爸,你是我爸爸对不对,爸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是他们搞错了,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陈念微情绪过于激动,像是被哽在喉咙的泪水给呛到了,停顿了片刻,“爸你快说啊来不及了!”
陆远平平静的看着这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侄女,垂下头说道:“我不是你爸爸。”
而在陆远平开口说话的那一刻,陈念微才终于松开了紧紧握着陆远平肩膀的手,瘫倒在了地上,商陆和白英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着她无声的哭泣。
陆远平被押了进去,白英帮陈念微擦着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听她淡淡地说道:“爸爸,没有了。”
局子里的人都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陆远平,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起伏。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他几乎是抱着孤注一掷的悲怆心情,他想,他一定会带着仇恨的目光去面对死亡,去控诉这个对他不公平的人生。因为一直到那一刻,他仍旧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罪恶滔天的事。比起自己的杀人不眨眼,他更瞧不起陈安和的道貌岸然。他痛恨这个世界,怨恨每一个衣食无忧的人。
他想,他能够跟这个不公的世界最后做出对抗的,大概就是自己坚定不移的恨了,可当这股浓浓的怨恨真的灰飞烟灭之时,滋味却好像没有那么难受。
他说不上来路西绽厉害在哪里,她的读心术的确很厉害,她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可只有陆远平自己知道,真正打动他的并非她那高明的读心术,而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当成罪人来看待。在世人的眼中,杀人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在路西绽的眼里,他读到了一种平等,她不用法治的观念来捆绑自己,而是从他最珍视的情感之上惊醒自己,从而使他找到了自己这一生的价值,那就是跟卢桂萍坚贞不渝的爱情,上天待他,终究不算太薄。
从头到尾,路西绽都没有说过他是罪人,可就这种不说,才让他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他真的是一个罪人。
他输了,输的很彻底。
凶犯落网,高局对八组赞不绝口,石韦自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高局对于八组的一切表扬,只有乔倚夏将一切都归功于路西绽,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乔倚夏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之后已近晚上九点,顾不得吃完商陆买来的盒饭便急匆匆地开车赶回了路宅。
陆远平说他输了,可是她呢,这一场跟路西绽之间的游戏,她又能算得上赢吗?
许是早上又受了些寒气,路西绽的气喘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是又加重了几分,所以极其厌恶吃药的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吃下酮替芬和平喘宁。
“路教授,抱歉,今晚工作得有些晚。”话虽如此,可比起通宵的时候也已经好上了许多。
路西绽摘下银丝边框眼镜,捏了捏眉心,对她说道:“厨房里有菜,饿了自己去热。”
“没关系。”乔倚夏摇摇头,坐到路西绽旁边,俏皮地弯弯眼睛,“我不饿。”明明她是路西绽的保姆来着,现如今却怎么看怎么像身份倒置,让她心中过意不去。
“饿不饿,你说了不算。”路西绽淡淡道。
乔倚夏疑问道:“我说了不算?”
“我说你饿,你就是饿。”
听着路西绽傲娇的话,乔倚夏忍住发笑的念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好,路教授,我饿了,我等会就去热菜吃。”
路西绽干咳一声,继而又是一副高贵冷漠之姿:“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以你的表现,我很难给你打出及格分。”
怎会没有话要对她讲,白天路西绽的分析刻意回避了几个问题,比方说车内的小提琴曲,比方说书房中的秘密,乔倚夏知道,这是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而这个案子也的确证明了乔倚夏的想法,也就是路西绽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每一句话都需要细细的去斟酌,方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原来路教授早就知道陈安和与陆远平双生的秘密了。”所以才会反复放那首《双生花》给她听,可惜她却没有能够早些领悟到她的用意。乔倚夏看着路西绽精致淡雅的侧脸,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延展开来,像是一幅山水画卷,“我着实没有想到,遭到家里人反对的会是陆远平。”
在去奶茶店见陈念微之前,路西绽对乔倚夏说,关于家庭阻力的分析,她只能给她打八十分。在乔倚夏判断二人家庭原因的过程中,她潜意识里把家庭的反对归结到了女方的身上,运用惯性思维指出了一条错误的方向。若非此后的办案过程有路西绽提点,他们怕是还要浪费许多不必要浪费的时间。
“逆向思维看似极端,但在许多案件的侦破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路西绽道。
“其实路教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听着乔倚夏突如其来的称赞,路西绽不语,曾有不计其数的人说过她精明抑或灵气,却是第一回有人用善良来形容她。乔倚夏继续说道,“我想,陆远平夫妇那早亡的孩子定然也是令他误入歧途的一个因素,但路教授白天同石队解说的时候却不曾提过一个字。”
路西绽的脸色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的声音仍旧淡漠,而淡漠之中却又添了几分的柔软:“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被外人所知晓的过往。破案固然重要,可没有必要把别人的伤疤公之于众。”
在初见路西绽时,这个年轻有为的教授给乔倚夏的第一印象就是清高倨傲,她不像是那种会对罪犯产生恻隐之心的人,或者用更夸张的词语来说,路西绽很容易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感觉。可接触下来之后乔倚夏逐渐觉得,她的内心并不冰冷,甚至有着比寻常人更加炽烈的温度。
乔倚夏生性孤僻,不喜亲近别人,可路西绽却像是一本精彩绝伦的书,让她想要读到最后。
“多亏了弗洛伊德先生,我才解开了双生的谜题。”乔倚夏掌心向上将手背放在沙发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陈叔叔生前,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他博学又多才,中学时代还曾经是我们班许多女生心中的男神,陈叔叔非常看重他书房里的每一本书,对于他来说,那是比金钱还要更加珍贵的宝物,是他的命根子。”
每个人都有格外珍惜的东西,就如同藏书之于陈安和,乔倚夏相信,无论陈安和精神失常到什么地步,都断不可能将他的柜中书随意摆放。文化人有一个共同点,尤其是像陈安和这种常年研究心理学的医生,他们对于图书的摆放有着严格的要求,为了便于查找,他们会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来摆放图书,而不是像今天乔倚夏所看到的那般,那本弗洛伊德的典藏书两侧摆放着与之毫不相干的《海国图志》和《国学概论》。
“高二的时候陈叔叔带我参观过他的宝贝书房,精美,整齐极了,甚至不亚于一个小型的藏书阁。可今日当我再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却没能第一眼看出异常。”乔倚夏摇摇头,略带遗憾地说道,“更加愚蠢的是,我手里捧着那一本《心理学入门》这么大一个漏洞,都没能一眼看穿。”
陈安和在心理学的领域声望极高,像是《心理学入门》这种书完全是留给新手来看的,他根本没必要多年之后再重新拿出来研究。就算是精神失常,也不至于到了失忆的地步。
路西绽眉眼柔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锋利,她挑挑眉,用一种妙不可言的语气说道:“弗洛伊德先生早已入土为安,可不会开口说话。”
乔倚夏眸色温柔地看着路西绽,按捺住想要给她一个友好的拥抱的冲动:“非常感谢,路教授。”
☆、第22章缓缓流淌
“乔。”路西绽并没有因为她的感谢而松懈,反倒是神色严肃地侧头看向她,同她四目相对,“你的领悟力的确不低,但我给你一个忠告,永远不要用你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他人。你说陆远平丝毫不在意陈安和的那座金山,我可一点都不认同。”
乔倚夏回想起白天她跟石韦的对话来,再次觉得路西绽的记忆力和敏锐度异常高,每一句话她都能刻印在脑中。
路西绽继续说道:“只能说,比起那座金山,他有更加在意的东西。”路西绽端起茶几上的精致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发痒的喉咙,强压住咳嗽的念头,“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只是想救妻,为什么要费力去看那些对他来说难度极高的书籍,以陆远平的文化程度,陈安和书房里的每一本书都跟他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如果只是想要钱,其实方式有很多,就算卖车瞒不住陈念微又如何,只要有钱,只要能够不耽误妻子接受医疗就够了,可他却还是在敛财的同时维持着他‘陈安和’的身份,这是为什么。”
乔倚夏握紧了拳头,脑子里再次闪现出了陆远平的那张脸,以及他绝望淡然的眼神。乔倚夏浅浅呼出一口气,将目光从路西绽身上移开。
“因为他不仅仅在乎陈安和那座金山,还企图永久地占有陈安和的身份,成为真正的陈安和。”乔倚夏抿唇道。
“对于一个庸夫俗子来说,只要能够解决眼前的经济危机就足够了。但鸿鹄终究是鸿鹄,长久以来被捆绑的翅膀终于伸展开来,他岂会放弃翱翔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路西绽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不再赘言,起身欲上楼。
乔倚夏却鬼使神差地拉住了路西绽的手。
她的手很软,却有些微凉,让乔倚夏不自觉地想要给她多一些温暖。路西绽很显然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举动,却没有将手抽出来。
“路教授,我想知道,你将他带到宅子里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乔倚夏百思不得其解的,路西绽是这次高局请来的外援,按理说协助找到真凶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何须大费周章替他解开心结。
路西绽依旧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说道:“孔子曾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很巧,我与孔圣人的想法完全一致,很欣赏他所倡导的先教后刑,将不教而杀为之虐的观点。这也许就是巨人跟巨人之间的不谋而合吧。”
乔倚夏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个古怪的教授还真是出乎于旁人的意料之外呢,穿着洋气又时髦的衣服,室内装潢充满着现代感,却是孔孟思想的拥护者。
“好了乔警官,我给你及格分。”而听着路西绽的话,乔倚夏心里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意,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让路西绽有些发疼。
路西绽漠然道:“乔警官,你再这样无礼下去,我真的要起诉你了。”这道貌岸然的乔倚夏,身份‘卑微’的佣人,竟敢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真是胆大包天。
“我明天就走。”乔倚夏起身,同路西绽相对,两个人身高相仿,所以路西绽并没有让她有太大的压迫感,“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话罢便不管不顾地双手握住路西绽的肩将她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不容置疑地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路西绽倔强不肯吃退烧药,早上出门外面又寒,也不知好透彻了没有。确定路西绽的额头凉凉的,没有回热的迹象,乔倚夏才将手移开,点点头说了声不错。
路西绽自小有些清高,鲜少有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那股子傲气愈发明显起来,没有人敢靠近她,更别说亲近她了。像乔倚夏这般迎难而上的,倒是第一个。
“莫名其妙。”路西绽拉开同乔倚夏的距离,微微皱了皱眉,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边上楼边说道,“吃过饭之后将碗筷洗干净,低于三遍我会给你扣分,一直扣到五十九分。不要妄图偷懒,你那点小伎俩逃不过我的法眼。”
乔倚夏歪歪头,越发觉得她可爱。走到厨房,看着在餐台上被摆放地好好的两菜一汤,乔倚夏心中瞬间被浓浓的暖意充斥,自工作以来,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肚子饿了之后回家就能吃一顿好菜的感觉了。路西绽是一个很体贴的完美雇主,她聪明而貌美,天生就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女,厨房这种地方看起来跟她格格不入,可她又能把每一件事情做的很好。
吃着路西绽为自己炒的菜,乔倚夏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她不洗碗了,绝对不要洗了。
约莫十一点半的时候,乔倚夏走到路西绽卧室门前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了路西绽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声音,乔倚夏扬了扬唇角,用刚刚好的音量说了声晚安。
许是这几日奔波太过疲惫,回到三楼偏房之后乔倚夏未想太多就入了梦。而路西绽则违背了自己制定的作息时间,在乔倚夏道过晚安之后离开卧室去了书房为自己的最新论文进行最后的收尾以及修改工作。换作以前她熬夜工作,定会让青烨隔一个小时帮自己热一杯牛奶来提神,但如今想着乔倚夏已经睡下了,一向工作起来就会聚精会神的她头一次分神自己去煮了牛奶。
路过楼梯口时路西绽敏锐地听着楼上似乎隐约传来了什么声音,很浅很轻,若是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
这种类似乎呼救的声音随着路西绽在楼梯上的走动愈发清晰起来,乔倚夏略带哭腔含糊不清的话语让路西绽不觉中加快了步伐。
“别走,倚辉,倚辉我是姐姐,你拉住,倚辉快拉住我的手!”
打开房门之后路西绽顾不得身子的不舒服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坐到乔倚夏的床边开始摇晃起她来:“乔,醒一醒。”
“啊!”乔倚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着一双眼睛,汗水浸染了她的发丝,她直直地坐着,像不带一丝生气的傀儡,“小辉。”
路西绽知道,乔倚夏是梦魇了,若是此刻不叫醒她,怕是等她自己惊醒时会更加恐惧。乔倚夏看似清醒了,却又好像没有完全清醒,她颤抖着捏住路西绽的肩膀,乔倚夏身手极佳,原本力气就大,此刻情绪失控更是不知轻重将路西绽捏的很疼,她拼命摇晃着她,汗水汩汩冒出来:“小辉呢?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路西绽忍着肩膀的剧痛淡淡道:“他很好。”
乔倚夏这才慢慢放开手,低着头喃喃道:“姐姐错了,原谅姐姐罢。”继而双手紧紧抱着头,看起来异常痛苦,甚至用右手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你饶了姐姐吧,姐姐头好疼,姐姐要疯了!”
“倚辉很关心姐姐。”路西绽握住乔倚夏使劲拍着自己头的手,安抚她道,“安心睡觉,才能不让倚辉担心。”
她的话似乎有魔力一般,明明冰冷的很,可在乔倚夏听来却是那么柔和,还有那双充满灵气的双眸,此刻这样认真地望着自己,教她什么都不畏惧了。哪怕是恶鬼缠身,她也敢去面对。乔倚夏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将自己埋入她的怀中,却一句话也不说。
对于路西绽而言,她甚为厌倦这类亲昵的动作,她自小性格清冷,抗拒与父母的拥抱牵手,自然也不曾想过会同别人有这样亲近的举动。但感觉到乔倚夏的颤抖,她无法将她推开,却又同样无法对她有所回应,只得僵直着身子安静地坐着,等着她的情绪慢慢恢复。
房间里的小桔灯氤氲着淡淡的光,将路西绽和乔倚夏笼罩于一片金色花海之中,乔倚夏紧紧闭着双眼,不住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她自小胆子就比同龄孩子要小一些,一直到成年时还要开灯睡觉,长时间的黑暗会剥夺他的安全感,在十八岁之前,她从来不曾想过未来自己会从事刑侦工作,若非发生了那件事,若非那人就这样永远消失。
她永生难忘的人,她的小辉。
打那之后,她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深爱的写作,放弃了北大汉语言文学的梦想,在志愿栏里毅然决然填下了警校,当她终于穿上警服的那天,她发誓,她要让远在天堂的倚辉,安心地闭上双眼。
时间在点滴间流逝,听着耳畔传来的均匀呼吸声,路西绽将她轻放于床上,让她的头可以以一种舒服的姿势枕着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