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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这实在是一个很混乱的故事。
倒不是余桓的叙述有问题抑或着我这人太过挑剔,而是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并不完整的故事。
至少在余桓的视角里是这样。
他的记忆向来很好,在事发之前,宗门三万七千多字的门规,他是唯一一个能完整背诵并且不错一字的。
宗门的大小事务记录之后总要过他之手读过一遍,便算有了备份,日后就算要查找,也容易得多。
然而偏偏是这样一个宗门内向来也记忆力出众而闻名的存在,却说不出宗主遇害之时的踪迹。
实在可疑。
旁人自然要以为他是包庇或者隐瞒。
可事实是,余桓自己也当真想不起那一日的踪迹。
他说他已尝试过千次万次,从那一日之前一月,半月开始回忆,然而不论以多少种方式,多少次尝试,只要回到那一天,记忆便即刻清零,什么也想不起。
这话我当然不是凭白相信的。
但我知道这山洞内石块上密密匝匝的刻印痕迹不是作假。
那上面写满了余桓在事发前后那几日的行踪,以一刻漏的时间作为标准,几乎事无巨细。
却因为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并不相信自己会杀害前任宗主,然而莫名失忆的事实让他自己也无法确切肯定事情的真相。
他比任何人都迫切想找出真相,然而日复一日的努力,再怎么看,也不过徒劳而已。
余桓说完,自己也沉默下去,神色暗淡,连小家伙们凑过来仰着脑袋找他逗趣时,他也只是勉强笑着,分出点心力应付一些,便又将他们打发到一旁玩去了。
这股低落的情绪一时挥之不去,让我也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我盯着小家伙这时候又收得干干净净的毛发痕迹,先前想问的余桓乾势一下又没了借口,只好讪讪收回,显出点心不在焉来。
余桓显然对此敏锐得很,他只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便发觉我正盯着这帮小家伙出神。他开门那会显然也没多仔细遮掩自己的痕迹,否则以我如今虚弱能力,未必能注意得到。
不过余桓倒也并不回避这一话题,他垂着头,逮着我幽幽转回的视线,淡淡道:“你好奇,我的事情。”
这话甚至不是个问句,带的就是笃定的语气。
我本有些懊恼,但转念一想,余桓不回避,便是本来就有想谈的意思,既然不算是我勉强他,那我便心安理得了。
于是我点点头,大方承认,而后也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问:“你既有乾势,为何不将孩子托付与他?”
余桓怔了怔,下意识伸手将衣领拉高了些,掩住那处喉结上的牙印,指尖攥紧,片刻才松开,而后又待一会,终于才作了回应。
“我不确定……他们的乾势。”
我实在不该问这一问,但话已至此,就算想要就此打住,也该再寒暄个一两句,将话题巧妙转开。
只可惜我脑中一团浆糊,一时间没想出些什么好的借口。
余桓便在我混乱的关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被镇在此处之后,才发觉有了身孕的。可那时……我并没有情期时的记忆。我本不打算将他们留下来,可后来我探知,这些孩子身上有鬣犬的血脉。”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终仍是一垂眸,继续说到:“缮兽山的鬣犬只有……英宗主。”
我脑中“嗡”地一下炸响,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但她从没提过。”余桓的声音放得极低,尾音几乎不及落地,便已散在风中。
“那便不说宗主的事,你如今的乾势呢?他既肯来见你,想必是向着你的,又为何不相求与他?”我急于转移这个话题,干脆便也不避讳余桓乾势的问题,当机立断发问。
却没想到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因为这话出口的同时,我看见余桓面上虽没什么变化,眸色却转瞬暗淡,一双碧色眼眸就成了无光的陨星。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那纤长指尖几度攥起又舒展,在掌心留下浅浅血痕。
许久,他说,“那不是我的乾势。英宗主与我,不过是各取所需。我需要丹药、需要灵力,而宗主……需要一个无需负责的坤势双修,于是每逢我情期,她便替我暂时解了镇印,好让我可以出这崖底同她度过情期,仅此而已。”
“你与宗主……”
“我与英宗主。”
“那孩子……”
“他们是我从宗门带来。可我与英宗主的事,在那之后的第三年才开始。”
他说得很慢,语气出奇地平静,只是一字一句之间,都要停顿许久。
我只是听着,心口处却已一抽一抽地发疼,生出痛意。
而他作为亲历之人,这个中滋味自然不必再说。
天底下当真会有这般巧合
', ' ')('却又叫荒唐之事吗?
“你为何不试着问问?兴许,宗主也只不过是忘了那次的事。”
余桓又不作声了,只看着我继续费尽心思替另一位妖修开脱。
许久,他的视线落到洞外一眼望不见头的白雪之上,似乎只剩下平静。
“我时日无多,何必再提起此事,给她添堵……”
这话他说得波澜不惊,起先我还觉得诧异,然而只不过仔细一想,我便心下了然。
我问过的每一个问题,余桓未必想不到。
然而单只想到是全无用处的。想这一事单薄、无力,就如同这风雪之中被冷厉卷起的一片焦黄枯叶,再如何也不过挣扎着打个旋,再落到同一地面的其他各处罢了。
余桓见我不再发问,便摇摇头,缓缓扶着墙壁直起身,低头仔细将身上的沙土拍净,才最后开口,说出来今日交谈的最后一句:
“其实我回回都问她……愿不愿意跨过镇印大门来一次崖底的世界,只不过从没得过回应罢了。”
我始终觉得这话应当还有后面半句。
譬如“若是她来,我便告她孩子的事情”一类话语。
然而终究没有,余桓说完这句,便真真长久地沉默下去,再不说话。
“我去替你寻些草药吧”同他一起静静坐了片刻,我仍是难受,索性随便寻了个借口,起身欲走。
余桓也没拦我,轻轻“嗯”了一声,身子微倾,整个人便又缩回到让人看不清神色的洞穴深处去了。
其实这冰天雪地里哪寻得到余桓需要的草药。
我不过是寻个借口出来走走散心罢了。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无甚美景,甚至还有些冻人。
我走了许久,忽然瞧见远处岩下似乎有一抹亮眼的红,一下便有了兴致,铆足了劲便向那出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分明四下无人的境况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嘶哑的喊声。
“祁烟——”
那是一道音色清亮的青年男声,有些沙哑,带了点疲倦气息。
喊的是我的名字。
我只以为是撞鬼,心底暗骂一声,伸手按住眼下根本无法驱动的佩剑,虚张声势地凌空大喝一声,骂道:“装神弄鬼,有本事你现真身来战!”
这话当然只是句空话,我也没打算真和对方打上一架,毕竟打不过。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那声音得了我的一句回应,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扫之前的倦怠,几乎发狂似的接连又喊起我的名字。
天地可鉴,我只想吓唬吓唬对方,根本不想打架。
但那时这一连串越发紧促的喊声在我听来与下战书并无分别。
于是我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僵僵呆立在远处,一动不动。
却不想那声音没了我的回应,猝然又慌乱起来,语气仍激动着,然而言语却变成了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我一定、一定带你出来。方才是我语气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信我好不好?”
“求你,我求你,没时间了,祁烟——我——”
我只不过一犹豫,那声音便猝不及防断在一半,再无影踪。
四周一时又只剩下肆虐的“呼呼”风声。冷厉风雪掠过眼前,霎时间,我眼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方才依稀瞧见的那点红,又被翩飞卷起的风雪掩在了层层叠叠之下,再瞧不见了。
我在原地又立了许久,久到指尖冻得发僵,却最终也没再得到一句那自无形风中传来的话语。
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懊恼的情绪冒了出来,侵透我的心尖,滋生出丝丝缕缕的酸胀感觉。
我茫茫然地往回走,然而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失重感,极不真实。
直到又远远望见余桓所在的那一处洞穴,才忽地回了神,脚步一快,匆匆向那一处赶去。
走得又近了些,我便瞧见已从洞穴深处探出身来的余桓。
他不似先前那般蜷在阴影处,反倒主动探身,就仿佛是已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
我稍稍诧异,却没说什么,只又加紧脚步凑上前去,直白说道:“我听见有人唤我名字,却不见人。”
“方才见你脚步匆匆,似是有心事,原来果然如此。”余桓淡淡抬眸,语气之中倒没几分讶异。
我脑中混沌一片,几乎将记忆之中有些交情的人都翻了遍,却最终只是讪讪摇头,“我不认识那声音。”
余桓难得怔住,似是难以置信,顿住片刻,才又开口确认,“不认识?”
他这一问确让我自己也不确定起来,于是便又陷入了苦思。
“你可有仇敌?”
“我从来平平无奇,也不曾与人结怨,大约……没有。”
“那你可有……心爱之人?”
“啊?”
我被问得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余
', ' ')('桓也不恼,略一思索,便认真同我解释起来。
“此处是是太初时期现世的一处灵器秘境,而这灵器所生秘境,据传有三千七百多处。你若听得他的喊声,必是他此刻正在其他秘境之中寻你。”
“寻我?为何寻我?”
我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眼下变得更加混乱一片。
“这答案我也不知,只能由你自己分辨。”余桓摇摇头,然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洞外翻卷飘扬的片片雪花出神。
我也随着他静静看了片刻,然而还是耐不住心底那些揣测的心思,忍不住又将余桓拽回这个话题。
“听他的语气,我觉得他不会害我。”
“那便恭喜你。”余桓的的眸光闪了闪,似是有些羡艳,“若有下次,你大可告诉他,此处秘境的入口在缮兽山十三峰那一处状似龙头的绝壁之下,让他来寻你,带你出去。”
这就能出去了?
我心中一阵狂喜,脸上的惊讶神色一时收不住,便悉数落到余桓眼底。
他一垂眸,避开这些带着炽烈喜悦的神色,身形又下意识地蜷起,缩到阴影之下去了。
我这反应过来,眼下余桓的心底恐怕不好受。
好容易天上掉了个伴,本以为是难兄难弟,不曾想这么快便有人来寻。
于是我向余桓退后的方向凑近了些,果然瞧见他落寞神色。眼下他有些颓败地半蜷着,倚在石壁上,疏于掩饰,腕处那一道已经泛出紫红淤青的捆痕便一览无余。
我于心不忍,便咬咬牙,心一横道:“若他当真是来救我的,我必带上你一起走。”
余桓周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眼底的震惊只闪过一瞬,便又被他藏得极好。
我原以为他定要激动的说不出话,连声道谢,然而他只是摇摇头,开口回绝,“我寿数本就不多,又身有禁制,带我走只会连累你。”
事实确是如此。
于是我们一下都沉默起来。
许久,却是他又打破沉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情绪问道:“若是可以,你能否替我将孩子们带出此处,送我父乾身边。”
“当然可以。”我对这几个小家伙也颇有好感,从来就没想过落下他们,不过是方才还没来得及提罢了。眼下余桓一提起,我自然连连答应。
见此,余桓似是松下一口气,看着我,重重又说了声“多谢你。”
但毕竟事还没办成,我接他这一声谢还是颇为心虚。
余桓看我一副为难的反应,便也不在继续这个话题,只浅笑了下,低头在地上浮着的一层细沙上划拉几下,而后指着其中一处地方,对我说道:“此处应是永夜崖下秘境结界最薄弱之处,也最可能与其他秘境破开裂缝联系。”
我大略看去,似乎正是我今天早些时候四处游荡着走到的地方。
难怪能听见那些声音。
于是我信心满满地点点头,重重应了声“好”。
然而一晃五年的时间过去,我几乎每日都去那处地方待上半天,却再没听到过除风雪声外的第二种声响。
每日只是干等,实在无趣。
毫无变化的失落日复一日,我早已没了先前的满腔激动。
虽然如今我也知道了当初秘境之间打通联系的机会有多渺茫珍贵,却仍抱有无限的期待。
或许人便是如此,任何事,哪怕是再小的概率,只要遇上了一次,就会无数次幻想。
但五年的时间实在漫长。
我坠崖也不过五年半再多一些的时间。
期间余桓又离开过几次,倒也不像先前那般刻意关着我和孩子们回避了,反倒有意将孩子在这些时候托付给我,好让他们同我混熟一些。
我也很少再对余桓和英栀的事做出什么评价。
直到今日。
我本带着余桓的崽子们打雪仗玩得正兴在头上,却忽然瞧见这几位小崽子忽地一个个收了动作,仔细在空气之中一阵嗅探,而后便焦急地拽这我的衣袖,便喊着“阿爹”,便化出鬣犬的身形,四条短腿跑得飞快。
赶到住处时,果然余桓正一副支持不住的模样,才刚回到禁制范围,便脱力般一下跪倒下去,手肘磕在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维持住人形,同我说了句“我没事”,正欲身上去按紧自己颈后的药贴,却一下再也坚持不住,倏而变回蛇身,盘曲在粗糙地面,躯体随着失了规律的呼吸轻微起伏着。
这空气中兰香子混着冷雪松的气味出奇地霸道,混着浓重血腥气味,呛得我重重咳了几声,再有了力气时,我几乎是带着怒意开口的。
“一个情期搞成这样,你不要命了?”
化出蛇身的余桓吐了吐蛇信,将身子盘得更紧,一点点向内缩去。
“喂,你——”我还欲再说,这帮小崽子只一的余雾忽地踮起双脚,用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毛绒爪子扒拉住了我的手。
我的视线向下落去,她借力站
', ' ')('稳了,慢慢又化出人形,仰头眼巴巴望着我,小嘴张张合合,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于是又去看剩下几只接连化回人形的小妖崽子们。
余毅先自己直直站稳了,才伸手去帮其余的弟弟妹妹。而后,他在伸手动作的同时,低声向我解释。
“阿爹说,他想自己休息一会。让你和我们迟些再来。”
我低头看着他那棕黑色的眼睛,里面除了平静,再没其他情绪。
这性格倒是同余桓出奇地相像。
于是我叹了口气,也伸手去拉他仍趴在地上的弟弟妹妹们,闷声勉强应了句“好吧”,跟着他也向外走去。
这是在是很难熬的一天。
即使同余桓的孩子们一起待在了另一处洞穴,思绪还是总不经意就飘到另一处地方去。
我难得没去傻等来自另一处秘境的消息,而是换了个地方闭眼发呆。
其实我本想同余桓说放弃的事,然而眼下却无论如何都想再努力一番了。
我想,兴许我能将余桓带出去呢?
心思慢慢飘远了,再回神时,周边已窝了堆耷拉着毛绒脑袋的小家伙们。
我尽量在不吵醒他们的条件之下动了动发僵的手脚,再一细数,却猛地发现余毅竟不在,一时便焦急扭头,视线转了一圈,终于在临近洞口处的位置发现了他定定望着余桓方向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又缓缓靠回石壁之上。
余毅的耳朵实在灵光,我这一动作,他便立刻敏锐回头,望了我一眼,便化出人形慢慢走了回来。
七八岁小孩模样的身躯,冷冰冰板着张脸实在不讨喜。他慢慢走到我眼前,稍稍垫脚,视线勉强与我齐平,才张口说道:“我觉得阿爹醒了。”
我本没打算相信他的话,然而他一脸严肃,“是真的。刚才我听见他褪鳞的声音了。”
他说得这样仔细,让我不由得信了几分,于是便撑着枕在我腿上的余迩脑袋,轻轻托到边上的软草垫上放下,又仔细将其余几只小崽子也轻柔放到垫上,开口对余毅道:“我随你去看看。”
似乎余毅等的就是我这句话。
我话音未落,他已先点点头,转身向外走了起来,我忙不迭起身,拍拍身细尘,跟着他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已是日落时分,气温降得极快,每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风都似冰刃一般。
昏暗浸没了大半的场景。
我和余毅并排走着,并不说话。
到离洞口近些的位置,便听见余桓沙哑的声音。
“你们来了。”
我应了声是,伸手想拉一把余毅,然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两腿一迈,飞快就凑到的余桓身侧去了。
重新化出人形的余桓脸色并不好,还带点苍白,然而身上的气味却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空气中,浓厚的药味压过其间掺杂着的血腥气味。
余桓已将伸手向他讨要抱抱的余毅揽在怀中,一下下轻拍着。
我正想开口,却见余桓分出手来,冲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便一下住嘴,只静静等他将怀中赖着的余毅哄睡过去,揽在怀中,才平复了一番心情,又开口道:“今日是我一时气急,该先向你道歉。”
“你与英栀的事,我本不想管,但你寿数本就不多,不该再这般糟蹋自己身体。”我深吸了口气,先压抑下心头的怒意,才放缓了声音,继续往下说,“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孩子们。”
余桓难得地温顺。
他极轻地“嗯”声,对我答道:“只是恰巧碰上英宗主准备闭关破境,这才忘了分寸,不会有下次了。”
“她破境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既说是交易,何必做到这一地步?”
我实在气不过,对余桓难免也带了几分怨气,出口的话显然重了些。这话说完我便后悔了,却也没了收回补救的机会。
本以为以余桓的脾气,眼下是该生起气来了,然而他竟只是移开视线,苦笑了声,复又抬起头来,碧色双眸之中添了几分淡然。
“我是不是从未同你说过,我倾慕她已久,只是造化弄人,才成了如今的狼狈状态。”
“等她此番破境还要十五载光阴。你知我没那么多时间,所以……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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