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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安城外,时近正午。
邓军驻地距都城尚有五里,靖安长公主则亲领五千轻骑静候城外。
“殿下,黎人真的会乖乖乞降?”副将周广打马上前,躬身问道。
靖安长公主同样注视着面前这座城门。仁安古都建城远比邓国的都城新平长久,这座城门已不复建成之初的崭新模样,但作为一座都城的大门,其坚固厚重仍不可小觑。
这意味着,如果黎皇打算守城,邓军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叩开这座大门。这对于自攻入黎国以来一路顺风顺水的邓军必然是一次巨大的士气打击。
“听闻那个黎穆在三个月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黎都局面,只怕……”
“子宽多虑了,黎敬熙是聪明人。”靖安长公主道,“仁安以东,各地秋粮已尽数送往我邓军,仁安分毫无取。我军若是围城,城内百姓不事耕作,便是有余粮,又能撑多久?黎穆不会做这等虚耗百姓之事的。不然又何必送信?”
这道理周广也是明白的,但看长公主只着一身骑装,连护甲都不披,到底是有些担心:“只怕万一有诈,殿下千金之躯,不该犯险。”
“有劳子宽,我知道的。”靖安轻轻弹了弹自己骑装之下的软甲。周广见此便知是劝不动她了,于是顺从地说起了另外一事:“城内昨天传来消息,那位黎皇下旨遣散宫中人等,并销毁宫侍、禁军及众亲王府兵名册。”
这倒让靖安长公主有些好奇了:“那他打算如何从摄政王处脱身?”
“黎穆是死是活倒不要紧,末将恐余党借此隐匿作乱。”
“唔。那让一会儿进城的军士务必不可松懈。”靖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分了些神想若是黎穆此举是为求速死,便实在可惜了。
毕竟仁安都城人人都说,这位黎五皇子啊,美姿仪。
若不能一见实在是遗憾。
靖安见到黎穆的时候,大概是后者此生最狼狈的时刻。
仁安的秋天比起邓都温和许多,但中秋过后天气仍然转冷。虽然日头仍然毒辣,但风吹在身上却是冷的。
黎穆双手反剪,被两侧府兵半押半拖着走出了城门,身后,是一脸倨傲的摄政王黎昭和他的府兵,再后面则是昔日身居要职的黎国官员。
及至靖安长公主驾前十余丈外,邓国士兵拦下黎国一众人等,毫不客气地将这些黎国权贵们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武器后才允许他们靠近。
黎穆身上的绳索被两个搜检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拉扯了一番,原本已近极限的手臂更是雪上加霜,然而邓国将士显然更不会注意到他的状况,在确定他身上并未藏有暗器毒物之后,便有人推搡着他向前走去。
靖安长公主高居马上,冷眼看着这位一个时辰之前还高高在上的年轻君主此时绳索加身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艰难地向她走来。
黎穆一直走到她马前不足一丈之处,低头见礼:“穆拜见长公主殿下。”
然而,在他走来的一路,以靖安的目力,已经足够看清他的长相。确实俊秀雅致,不负貌若潘郎之名,而且……有些眼熟。
靖安要稍稍回想一会儿才记起在哪里见过他,是她在山林狩猎时遇到的那个黎国少年。
靖安公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而黎穆已经面北跪了下去,稍稍扬起声音,使围护在靖安身边的一众邓国将士都能听到:“罪臣黎穆遥叩邓国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身叩首,以额触地,颈间的绳索愈发收紧,黎穆呼吸急促起来。
靖安长公主仍旧不出声,黎穆伏在地上没有起身,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了。
这副姿态明明该是卑微又可笑的,但即使一身狼狈,他俯身低首的态度却颇为平淡,倒显出些宠辱不惊的意味来。
若再配上他那张姿容昳丽的面皮,美人绳索深缚,汗湿薄衫,又是一种带着禁忌的惊艳。
靖安长公主不得不承认,看到这一幕时,她是心动的。即便黎穆身上的只是府兵胡乱捆绑的麻绳而非悉心裹缚的红绸,但黎敬熙确实比以往任何一个娈宠都更合她的心意,哪怕此刻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但是靖安也清楚,她看到的这些只怕少不了有心人刻意为之。她只是在想,到底是黎穆自己的意思,还是那位摄政王?
沉默的工夫,余下的一众黎国权贵已经被邓国亲兵清点收押完毕。副将周广上前检视一番后,打马返回,视线在黎穆身上停留片刻,向靖安低头复命道:“殿下,应该差不多了。”
这话一语双关。靖安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提醒之意,黎穆如今毕竟还是邓国所面对过的最“尊贵”的降臣,却被阵前公然折辱至此,难免会令那些尚未被邓军收编控制黎国军民战栗不安,易生事端。
轻笑一声,靖安单手一撑跳下马来,随手抽出佩剑向黎穆走去。
黎穆已经勉强直起身来,仍是低头垂首的恭顺态度,听见靖安走近,便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 ' ')(':“拜见长公主千岁。”
“不敢当黎君如此大礼。”靖安淡淡道,手中剑尖却不怎么客气地抵着黎穆下颌,饱含羞辱意味地轻拍几下,后者果然顺从地抬起头来,正正对上了靖安若有所思的目光。
若说远看只觉此人容貌俊雅风姿出众,那么近看才会察觉他的样貌也实在精致,眉眼清隽肤色白皙,仿似如玉雕琢。
靖安忽然笑起来,“黎君口称罪臣,却不知何罪之有?”
说罢,也不等黎穆反应,她手腕一沉,剑尖向下,黎穆颈间那段绳索应声而落。
如影随形的窒息感终于散了些,黎穆稍稍松口气,艰难地将余下的绳子扯落,“多谢殿下。”
而靖安长公主一反先前冷漠之态,亲自取出一方巾帕沾了水弯腰替黎穆拂去额角沾染的尘土,顺便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果然又听到黎穆低声道谢。
面上看不出一丝怨愤不平。
如果她没有特意捏着他刚刚恢复些知觉的酸麻手臂狠狠用力的话,黎穆这句谢大概还可以更诚心一点。
靖安扫了眼黎穆身后那群被亲兵押解上前的黎国权贵,在看到为首的那名华服男子后停顿片刻,猜到那是黎国的摄政王。
前摄政王黎昭正死死盯着已经起身的黎穆,饱含恶意的目光中却又隐约有几分不甘。
靖安忍不住挑眉,转身回到马前,利落翻身上马,扬声道:“善后诸事,子宽多费心,吾须先行回营。至于其他,黎君既诚心归服,自然是我邓国贵客,军中上下不得怠慢。”
随后,她策马行至黎穆面前,“黎邓之间尚有未竟之事,劳黎君与吾回营细谈。”
黎穆仰头,马上的女子笑容明艳,冲着自己伸出手,日光在她背后洒下,晕开浅浅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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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自幼长在外祖镇国公面前,自是弓马娴熟臂力惊人。以至于黎穆被她揪着衣领拉上马时,由衷地生出一种惭愧之感。
大概黎穆一辈子丢的人都没有今天的多。
因为仍抬不起手来,黎穆只得勉强环着马颈伏低身子,也幸好靖安长公主骑术惊人,就这样也没被他影响到,不紧不慢地驱马前行,只是偶尔扯一扯缰绳控制方向。
一路无话。
等进了长公主的营帐之中,黎穆知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靖安沉默着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黎君还未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穆已是阶下之囚,当不得长公主如此称呼。”黎穆低声道,“两国之间,征伐胜败皆为常有,黎国之民已归顺贵国,殿下亦承诺尽释其罪,不该为此问罪于穆。若为汥水一事……”
“原来你还知道汥水之事。”靖安冷笑一声,毫不客气打断了他,“吾是曾向阁下承诺,然阁下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一路走来,我军上下将士不伤平民不犯百姓,就是为了换汥水一夜四百一十七条烈士英魂?”
她提起这件事,黎穆也无言以对,“黎穆知罪,任凭殿下处置。”
靖安拽下挂在帐内的长鞭,重重甩在黎穆脚边,激起一小片尘土,“四百一十七条性命,尚且未算上伤重难医终身无望者,阁下怕是没那么多条命来还,不如……血债血偿!阁下以为十鞭可能抵上一条性命?或者一百?是不是都轻了些?可会内心难安?”
——(如果客官觉得剧情太长好烦,可以直接跳到作话了,鞠躬)——
互不相犯,或者说,黎国举国和平降邓,这是黎穆登基之初就与邓国暗中协议之事。前几代君主均是爱好奢靡享乐之人,黎国内部早已是大厦将倾之势,这在朝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邓军陈兵二十万,黎国去岁大半领土又逢洪灾,受灾百姓家家皆无余粮,根本无力抵抗邓军进犯。
因此,黎穆继位以来,明面上是对邓军不闻不问的态度,只专心整治朝中异己者,暗地里却早早修书乞降,条件则是……邓国上下须对黎国百姓平等视之,且行军途中不得扰民劫掠,务必保证百姓秋收。
当然事情并不会这么顺利,邓军不会轻易放弃到嘴边的利益,所以黎穆第一封信写的是:“秦河南渡,夏汛必至。”明晃晃的威胁之意。
黎国乃多水之地,不少江河水流所经之处沿岸俱有河堤,黎邓两国正是沿秦河划江而治。加之夏季本就雨水充沛,不少河流水量上涨,全赖河堤才不至为祸百姓。
这封信意思很明白,若是邓军执意犯境,黎穆就要让人凿堤泄洪。北人多不谙水性,即便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之计,仍不能不令邓军忌惮。加之后续书信往来,黎穆求和之意明显,在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邓国和顶着洪水中与黎军作战两者之间做出正确选择并不难。
于是,黎穆主动求和,靖安居中传信并上书劝谏,邓皇很快同意了这份暗中签下的“条约”。
然而,协议在两国统治者之间秘密达成,却不能昭告天下。黎穆已尽可能密令各地守军将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胆小畏事者自然早早解散部下望风而逃,心怀天
', ' ')('下者虽然满心愤懑悲怆却也能为黎国百姓计放弃抵抗,但是,偌大黎国总有自诩忠君爱国实际却脑子不清醒的人。
汥水守备孙响就是其中之一。
孙响对黎穆密旨中所称的“为天下黎民计”嗤之以鼻,打着肉食者怯战、国亡则百姓不存的旗号纠集当地士族连夜掘了长堤,企图将驻守汥水的邓军连同汥水周围三县近两万百姓一同困死在汥水平原,虽然被邓军前锋将领周平及时发现,但长堤毁易筑难,前锋部队连夜修堵,最终仍是付出了连同前锋将军周平在内的四百一十七性命。
事毕后,靖安长公主亲率卫队包围汥水,杀守备孙响及与事士兵、乡绅三百余人,孙响被枭首。
当然,两国交战,无论是邓军前锋还是汥水守备孙响部下,这点伤亡听来实在如同儿戏一般。靖安长公主本不该如此愤怒,但事情就巧在,孙响的做法恰恰应了黎穆那封信上的“预言”。
虽然靖安也知道孙响之事多半不是黎穆授意,但无论如何,挖堤决水并非黎国将士在作战时会用到的做法,相反,因为黎地多水,一旦决堤必然损失惨重,所以历史上有黎人踞城死守至满城成丁男子尽战死而亡的传说,却从来没听说哪个将领敢毁先人堤坝,因为那是会成为黎国的罪人的。
是黎穆提供了这个思路,而孙响,正是最初黎穆向邓国将领传信的人。虽然不知孙响是如何窃取了密信内容,但在这件事上,黎穆亦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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