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渐次盛开的时候,解萦几近五感失灵,君不封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旁,给她喂食汤药。眼下她的状态,已经是用药续命,他偷偷尝过解萦的汤药,苦涩难咽,但因为晏宁从柴房拿了菜刀立在他面前,逼他必须按时按点给解萦服药,心里虽然想着让小丫头少受苦,他到底听了晏宁的话。可每当自己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又是千般万般不愿。
由于五感失灵,解萦很难发出声音,君不封能大致分辨出解萦的呢喃,得以勉强捕捉到她的心意。丫头的身子垮了,他不能垮,每天清晨醒来,都从屋外采一些鲜花放到解萦床头,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差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可他总觉得,小丫头的身边,就是应该有鲜花点缀。
一日,他在外折了几枝桃花,放到解萦床边。解萦似有所感,微微抬抬手,君不封立刻凑到她身边,听她艰难地吐出字句。大致听清了解萦的意图,君不封心下黯然——她想见念恩。
搬到晏宁家中后,晏宁和司徒清两人尽职尽责地照顾着念恩,小婴儿出落的愈发白嫩水灵,君不封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暂时落了地。考虑到解萦的身体情况,虽然念恩与他们近在咫尺,也基本上不在她面前出现,他总怕婴儿的哭闹惊扰到她,虽然他也知道,小丫头已经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只有在解萦昏睡,晏宁照看她的前提下,君不封才敢去隔壁照料女儿,看着念恩白净细嫩的小脸,想着曾经的小女孩,兀自垂泪。
抱着念恩回到他们暂居的卧房,半醒半寐的解萦感受到了人走动时的微风,身体微抖,君不封与她心意相同,明白解萦是想给女儿腾个地。解萦如今的身体情况,已经衰败到基本没有任何力气去拥抱一个婴孩,君不封小心翼翼地扶起解萦,将她稳稳地置在自己腿上,另一面则拖稳了念恩,好让他顺利把这大小两个女人拥在自己怀里。
解萦枯瘦的脸上挤出绽出一抹鲜活的笑意,浓烈而炽热,一下灼伤了他的眼睛,“一家叁口,团圆。”君不封跟着她笑,笑里带着分明的苦。一家人团聚,是人生的圆满,也是注定走向残缺的开端,可他也明白,先前两人短暂相守的幻境,本就是诸多机缘的成全。他们本来,或许也不该走到一起,恰恰是因为生命走到尽头,解萦向死而生,他们才有了今生的圆满,从这个角度想,他未尝不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的时光相较他人而言,短了数载。
解萦想和念恩单独待一阵,君不封苦笑:“你看不到,又摸不了,声音也就我能听得着,何苦呢?还是大哥陪在你们娘儿俩身边,好不好?”
解萦眨眨眼,嘴唇微动,还是要和念恩一起。看她脸上坚定的神情,君不封不再坚持,将念恩放到床的正中央,解萦也被挪到她身边,两个人双额相抵,君不封为她们盖好被褥,便轻手轻脚离开卧房,旋即翻上屋顶,无声无息掀开一块瓦片,观察屋内的动静。
他还是放心不下解萦。
解萦和女儿躺在一起,没什么动静。念恩已经醒了,好奇地张望着眼前这个苍白羸弱形容枯槁的年轻女人。解萦许是感受到念恩在看她,脸上的微笑也难能温和,确有几分慈母的派头。君不封只能看见解萦的双唇微微开阖,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无奈之下,他用内力强行探听她的声音,听了一阵,君不封翻下屋顶,用衣袖轻轻拭着眼角的泪痕。
解萦一副打商量的语气,声音虽弱,断断续续,语不成句,条理却极分明。解萦坚信君不封会照顾好念恩,他们的女儿会在他的照料下拥有光明的未来,所以她恳求女儿务必要照顾将来可能老无所依的他,同样的事情翻来覆去嚼个没完,也许解萦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絮叨了许多遍,君不封知道,他和念恩始终在她的心尖上放着。
听得念恩啼哭,他才走进屋内,解萦已经陷入昏迷。晏宁闻声而来,熟稔地哄着念恩,两个男人把念恩放回了卧房,才又来查看解萦的情况,晏宁替解萦诊好脉,君不封立刻凑上前,攥紧小姑娘的手。
“解萦的大限,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晏宁的话语里满是苦涩,君不封呆坐不动,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要做傻事,一旦发现她过身,立刻叫我过来,懂吗。”
“好。”
“还有,这是一颗药丸,待会儿你就着温水让她服下。”
“已经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必要吗?”
“起码会让她不那么痛苦。”
“……好。”
晏宁关上客房的房门前,君不封还是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块在风中枯朽的巨石。解萦这一场漫长的病痛磋磨得这个爽朗汉子彻底丧失了他的最后一点生机,只要解萦逝去,这个男人的生命力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晏宁希望会有奇迹。
夜里,君不封例行起夜。回到屋中,小姑娘兀自沉睡,他满怀爱意地吻着解萦的额头,没能听到她平素极为清浅的呼吸。
屋里过分安静了,安静到仿似这一番天地只有他一个活物,他想做点什么让解萦回应这一番沉寂,最后只能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手停在半空许久,慢慢垂下去,他呜咽了一声,却发自真心笑起来。
解萦的苦已经挨够了,他的小姑娘不会再痛了。
他翻开衣柜,翻出解萦的猩红小斗篷,替她换上了新缝制的万花裙摆,又在她的脸上擦了些许胭脂。苍白的她烛光映衬下有种别样的妖冶,仿似活物。他定定看着双眸紧闭的女孩,想把她的每一个样子都描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抱起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是那么的轻,那么的瘦,一如初遇时自己怀里那柔弱无骨的鸟。他忍不住吻她的发丝,嘴里有千言万语,又怕张口就是痛哭。
君不封悄无声息地翻出了医馆。
晏宁千叮咛万嘱咐,解萦离世时,务必要唤他来。君不封明白,晏宁体谅他这段时日操磨过度,有心替他分担。但君不封始终认为,解萦的死生,归根结底,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这是无形之中命运与解萦的共同抉择,他是终局的唯一见证者。这一切和旁的人均不相干,晏宁的好意他心领,可他不想让任何人参与进他与小姑娘的道别。
抱着她一路疾驰,他们很快到了村外的一处桃花林。先前解萦领着他在野外踏青,他就有留意到这处桃林,照顾解萦的空当,他时常来此,拖拖拉拉的,为他的小姑娘造了一个半遮半掩的墓。他是个乞丐,没什么文化,墓穴也不讲求风水。小姑娘永眠的家,他想完成她的梦。
他们没能等到战争结束,万花谷是解萦再也无法返回的故乡,而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完成曾经的允诺,他到底没能在花期同她一起赏花。
他们的故事,花期总是不对,解萦说得没错。
死是另一种不变的永恒,他无需担心,花期一至,这就是他们的桃源乡。
推开遮蔽用的茅草,他背着解萦跳下墓穴,将他的小女孩平稳放好。夜深露重,他的身体不自觉蜷缩,下意识揽住解萦,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丫头,这墓穴阴冷,大哥给你暖暖身子,好不好?”
他凭空等了半晌,似乎还以为怀里的人儿会给他一句脆生生的应答,只有风声回应着他此时的落寞,君不封垂下头尴尬地笑了几声,搂紧她,“是大哥犯傻了,大哥忘了,你已经自由了。”
解萦瘫倒在床的日日夜夜,梦里醒来,看着小姑娘因为毒发折磨得周身泛痛,有那么几次,他想越俎代庖,结束她的生命,替她彻底了结这种苦痛。先前想着,多一日的存活,他们就多做一日的夫妻,可到了最后,彼此的陪伴也成了酷刑。解萦究竟是抱着怎样坚硬顽强的一颗心?在这种一日复一日的苦痛磋磨中,决绝地忍下去。
“现在想想,大哥应该为你开心才是,毕竟我的丫头往后再也不会痛了。”话一出口,他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丫头,大哥还是想去陪你。”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一点一点平复好自己的心绪,眼里的泪水不再流了,心尖的泪却永远不会干涸。替解萦理了理杂乱的发丝,他喃喃道:“丫头,你会不会怪大哥?明明……明明和你答应好的,结果,我又开始犹豫了。”
“要是去找晏宁来,只怕看到念恩的那一瞬,我就没办法坚定了。晏宁是不是也算到了这一点?知道我极有可能会随你而去?你看,我明明都和你说好了,要抚养我们的女儿长大,好好照顾她……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只是和你同生共死。丫头,以前你总是说我好,可实际上,我根本做不到你所期许的那般。何况,就算我听你的话抚养她,只怕等念恩到了七岁,我就会下去陪你。你不在我身边,我又怎么可能忍受抚养其他七岁小姑娘长大呢?哪怕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他直起身来,手依然紧紧与解萦冰冷的手相握,“大哥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丫头,大哥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萧瑟的夜风中,只有一个男人压抑低沉的哭声在隐隐飘荡。
“你就再让大哥陪你说说话吧,也许话说完了,我也就想通了。想通了,我就会听你的话,回家去了。”
他又俯下身去,默默注视着与他相知相伴十多年的小女人,再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他知道,女孩的手很快会变得冰冷,僵硬。作为解萦的个体已经永远泯灭了,和他在一起的目前只是一具快要僵硬的尸首,可他做不到,做不到离开她。他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寒冷的坟茔里?在往后的岁月任凭她年轻的身体被虫蚁噬咬,她还不到二十岁。
念及至此,心中又涌上一股热辣的酸楚,他吻她的手背,吻她的小臂,吻她的脸颊,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上去,直到泪痕渐渐在她脸上干涸,他如梦初醒,笨拙擦拭着残余的痕迹。都说眼泪若流到逝者身上,余生的梦境将再不会有她的踪影,可他的悲伤接踵而至,情绪已然完全失控。
“阿萦,往后你不来看大哥也好,大哥会越来越老,不再好看了。我也不想让你见到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子。不过你放心,真到大哥走的那一天,大哥一定体体面面,会让你认出来的,你不要害怕。”
他说的是真的。他能感受到长此以往一直支撑着自己欣欣向荣的那股“劲”,已经随着解萦的离去彻底被抽离,他不再拥有延缓变老的魔力,相反只会加速进入到腐朽的终局,因为灵药已然消逝。
他怅惘地环视四周,深夜的桃花林丝毫没有白日所见时的的风华,一阵夜风拂过,反而有些摄人心魄。
“大哥不和你说了,大哥陪着你,好好在这儿看看花吧。”
他将解萦的双手交握,置于她的小腹。刚刚放好,君不封看出了一点维和,解萦的右手腕骨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挣脱这血肉做的牢笼般,不住地东奔西突。
君不封用气劲在她的手掌上划出一道血口,黑血落在他的衣物上,登时烧出了一个窟窿,一个大拇指甲盖大小的虫子,顺着她手掌的血口缓缓爬了出来。君不封认得它,那是当时晏宁为了救命,植入解萦体内的蛊虫,当时它只有半粒绿豆大小,而在解萦体内寄生许久,体积也庞大了数倍。这样一个体积庞大的蛊虫,在解萦羸弱的体内横冲直撞,和另一种毒物缠斗,身体遭受的痛楚可想而知,但君不封回想起重逢之后的解萦,哭的时候虽多,可每当自己看向她,她都是笑的。
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饲主已逝,蛊虫也要自谋生路,它爬离两人身边,顺着泥土缓缓向上爬。君不封对它叩了叁个头,嘴里是诚恳的感谢。
解萦伤口的血流不止,君不封下意识探了探她的脉搏,毫无生机,却能隐隐感觉到一股勃发的气劲。联想到适才的情况,他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伺机而动。不出须臾,果然有一小团米粒大小的虫子从解萦的伤口倾泻而出,嗅着君不封的气味就像他扑来,他扯下一大片衣袖,布料翻折,将虫群困在其中,火折子顺势点燃了它们,哔哔啵啵的声响里,要走解萦性命的元凶也随之消逝,再不会为害他人。
她手掌的血仍然在流,却不似适才那般乌黑,君不封也不愿这毒血留在解萦体内,等着血的颜色恢复正常,他扯下另一面袖口的布料,擦掉她伤口上的血迹,替她止血。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月光映衬下,解萦的脸色竟比先前红润了不少,君不封揉揉眼睛,嘲笑自己又在胡思乱想,那分明是胭脂的效用。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疲惫,他躺下去,拥住小丫头的身体。桃花香气四溢,闭上眼睛,似乎自己还在万花谷,即便身处暗室,周身仍被花香萦绕。
是什么时候小姑娘开始和他说要一起看花的?哦,不是小姑娘,是他。是他一直嚷嚷着,两叁年了,要和她一起赏花。其实他们最初始是看过的,他从浩气盟带着她一路北上,看尽了盛唐繁华,他们一定是一起看过的。那时候的解萦真小,灰头土脸也盖不住她的天资卓越,粉嫩可爱的一团,每次看到她对着自己笑,路上的疲惫就一扫而空,他要看着这样鲜活灵动的生命茁壮生长。
最后她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身边。
唯一的一点幸运,丫头终究是没有遗憾,想要的,她最终都得到了,只是时间短了一些罢了。
可对他来说,他们的这段关系,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归根结底,还是以前我辜负你比较多。结果最后沦落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丫头,感谢你愿意在人生的终局让我陪你一起度过,也感谢你让我想起了那些我忘记的事。你以前总说我运气不好,遇到你这么一个小灾星,可在大哥看来,忘记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
“阿萦,虽然你已经陪了我这么多年,可是大哥……还没和你过够……”
“我也……没过够……”
怀中的小女人身体忽然颤动起来,君不封大骇,也没松开扶着解萦的手,只见她直起身来,猛的吐出一口鲜血,鼻间流出的血,糊了一脸,形态甚是可怖。
解萦睁开了眼睛。
燕云在临走前给出的解决方法,是假死。
解萦当时的身体情况,全靠蛊虫来维持,但与此同时,虽然她的身体因毒发而虚弱,孩子却健健康康的生长,这令晏宁和燕云都倍感意外。后面想到这毒本就在练过内功的人身上发作,而强行散功,只会导致筋脉爆裂而亡。
燕云提出了一个猜想,“都说是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厉害的武林高手,死了也便是死了,从没有听说过哪家门派可以从死者身上汲取内力,没了的东西就是没了。我们假设说,让解萦暂时处于死亡的状态,又除去了她体内的蛊虫……”
“然后再死而复生?”晏宁补充。
“对,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不起萦丫头,我想了一路,最后只有这个歪招……可以保你有一线生机。”
晏宁先前也有同样的想法,但解萦体内毒素的复杂性,让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相对妥善的处理方法。燕云细细和他们二人说了自己的构想,叁个医者凑在一块,很快敲定了具体的细节,虽然获救几率依然渺茫,好歹有了一线生机。燕云他们叁人商定的药方,除却常用的几种药材,还有几种特殊的药引,未出世孩子身上的血,苗疆的情蛊和欲蛊。炼药的法子也不同往常,采取的是东瀛秘术。早年鉴真东渡,大唐与东瀛往来密切,燕云做军医时与东瀛人有过往来,特意学习过东瀛秘术。他们的药方,能够让解萦在最大限度维持心脉不受损的情况下,正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