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解萦睁开眼睛,偏头一看,君不封的睡颜映入眼帘。他正半跪着伏在床头,自顾自睡得酣甜。很久没有在醒来时近距离见到他的脸,解萦难得心跳加速。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她留意到空气中有一股难耐的潮湿气味,再顺势往床下一瞥,自己的绣花鞋犹如两条小舟,孤零零地在水中漂浮。
夏季夜里的狂风骤雨,令整个密室都遭了秧,伏在床头酣睡的君不封自然不例外,下半身完全被雨水淹没。
解萦一脸尴尬地面对着此情此景,心虚地检讨自己有点睡眠太好。昨夜这样一场暴雨,都无法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俗语说雷打不动,大概说的就是她。
但君不封呢?
她知道他的睡眠很浅,被她囚禁之后更是到了稍有风吹草动就陷入草木皆兵的警惕。平素夜里他会乖乖地缩在床下,不曾做过任何打扰她睡眠的举动,可现在他就这么趴在毫无防备的她面前,虽然同样对她毫无威胁,解萦心中不禁警铃大作,瞬时装了一团乱麻。
他是想要叫醒她,还是想要趁机杀掉她?她更倾向他的好意,但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当不起他的好。
可不管他的初心为何,他最终都没能对她下得了手。
解萦呆坐了半晌,感觉自己试图压制的情感又在不死心地抬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尽情享受此刻的柔情蜜意,然后再让美好渐渐冷去。她在君不封身上钉子碰的太多,一切甜蜜恐怕又是她的自欺欺人——解萦预先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提前让自己的心又死了一次。
但……或许他们应该心平气和的谈一谈。
毕竟她很早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感受不到快感,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手段足够克制,不够残酷,他的反应远没有达到自己所想要的水准,故而行径愈发激进,最后如同例行公事般,对他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折磨。可折磨之后,留给她回味的余韵,是莫大的空虚。
心中难得的柔软让她静下心来,开始思索这份情感的去向。
“大——喂,起来,别睡了。”将一声“大哥”咽回去,解萦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君不封依然在沉睡。心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如她所料的滚烫。
他又在发烧了。
君不封平素身体康健,基本上从不生病。换言之,一旦生病,寻常人家的小病在他身上都如同鬼门关闯一遭,稍有不慎就落得生命垂危的险境。解萦当然不会忘记几年前他发烧时的惊心动魄。而现在的他,长年累月被她监禁……解萦不清楚,在这种身体情况下,大哥生起病来,会遇到怎样的凶险。
总念着要将他折磨至死,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枯萎。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最先怕的又是她。
支着他的双臂,解萦费力抬着他,想要把他搬上床。昏迷中的君不封身体犹如铁铸,解萦拽了半天无法将他移动分毫,力气稍有松懈,他整个人就一头扎进水里。
解萦慌忙从水中扶起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抬着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他安安稳稳抱上床。
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解萦与他贴了贴额头。
“大哥,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呢。”
草药的气味萦绕在君不封身边,他在这种安宁中苏醒。吃药对他而言往往是个苦差事,但不知怎的,如今的草药气息反倒让他身心平静。疲倦而满足地睁开双眼,撑着酸痛的身体直起身,他迷迷瞪瞪环视四周——是他习惯的居室,又与脑海中的形象有所不同,小而拥挤,无端带了几分温馨。
烛光摇曳,一个娇小的身躯突如其来撞进他怀中,撞得他胸骨生疼。
来人正是解萦。
一头雾水地安抚着怀里不安分的小马猴,君不封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试图回想梦境的片段,只能记得梦里有解萦,还是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与此刻在自己怀里乱扭的小丫头片子判若两人。
他垂下头看了看一脸委屈的小姑娘,顿觉身上发生的一切似梦非幻。
小姑娘用稚嫩的童音在他怀里絮絮叨叨,他勉强了解到自己不久前发了高烧,一度在生死边缘徘徊。这一通发病吓坏了解萦,她在他床前苦苦守了两叁夜,才等到他悠悠转醒。
“是大哥的错,让你为我这么担心。”
“哪儿的话,生病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大哥为什么要和我道歉?而且……我说过的,要好好照顾大哥一辈子。我就是……就是担心,自己水平不够,万一大哥有个意外,我又该……又该……”
解萦说着说着,情绪开始激动,君不封看她俨然有痛哭的苗头,连忙拍拍她的小后背,弹了弹她的额头,解萦眼含热泪,吃痛捂着脑门,一脸委屈望着他。他好脾气地将小丫头放在自己腿上,身体虽然疲乏而酸痛,他却控制不住傻笑。
解萦被他乖乖抱着,末了转过身,有点好奇地看着他,小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她柔声问:“大哥,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君不封摇了摇头,牵住她细嫩的小手,轻声安抚,“大哥没事。”
“可是你……”她的神情变得哀伤,“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觉得很难过。明明,明明生病之前咱们俩好好的,怎么醒来后就……”解萦欲言又止,踟蹰着想了半天,她垂头丧气,整个人埋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君不封讶异小女孩的敏锐,但他没有办法用叁言两语讲述清楚那个冗杂而庞大的噩梦,两人沉默半晌,他揉揉解萦的小脑袋,“时间也不早了,你又一个人守了我这么久,肯定没好好休息吧?大哥就不打扰你了。”他将解萦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褥,自己则轻车熟路地翻身下床,熟稔地在床下蜷缩成一团。
解萦看着他的举动发懵,满脸疑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
他瞬间看见了噩梦中的吉光片羽,他和她的未来。
他被她幽禁,鞭打,虐待,强暴……噩梦无边无际,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挤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一下涌上心头,他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尚未成型的幼小魔女,面色惨白。
解萦想必是被他的反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想要下床去一探究竟,他却濒临崩溃地朝她吼叫,“别过来!你别过来……别过来……”
有细小的声音告诉自己,现在杀了她,就不会有以后的诸多苦楚。只要她死,一切都能结束,他不用再这么痛苦绝望,在爱恋与厌弃的夹缝中挣扎求存。
眼前的解萦一掌劈开了他的妄想,她一脸怒气地裹挟着被褥翻身下床,跟他滚到一起,对他怒目而视。
迎着她稚嫩而愤怒的双目,放到她的肩膀上的手掌犹如千斤坠一般,沉重到难以忍受。
他无法扼住她的纤细的脖颈。
知道自己的一切终局,又无法做到在中途停止,扭转他的一切。
眼前的小姑娘,是那个心里只有他的小姑娘。之后的小姑娘,同样心里只有他。种种因缘交错,他一步一步把她逼向绝路。如果能有改变过去的机会,那也绝不应该是抹杀一方,他明明可以珍惜她的一切美好。
将解萦拎回床,他坐在她身边。
解萦张牙舞爪地责问他适才的胡闹,小拳头在他胸口捶了又捶,而他一昧对着她傻笑,后来将她紧紧揽入怀,喉咙发疼发紧,他想,原来他是这么想念她。
不断挣扎的解萦最后脸红着放弃了挣扎,显然不明白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体内发锈一般的疼痛仍在蔓延,扯得他的心口生疼,成年解萦往往欣赏他的苦痛,所以他沉默,眼前的小女孩并非如此,因此他把一切疼痛告诉她。
解萦认真听着他隐去因果,天马流星不成逻辑的讲述,眉头皱了又皱,鼓着腮帮子沉思许久,她站起身,风风火火前去给他熬药。
小解萦在身边忙前忙后,他被解萦折磨的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轻轻泛起涟漪。
他一直努力迎合,按照成年解萦的需求,塑造出一个总在被她责罚的自己。
可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已经消散殆尽的,她曾经的温柔。
眼皮愈发疲累,他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不要阖上双眼,他要尽可能与美好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小小的女孩回应了他内心的呼唤,很快回到他身边,笑颜盈盈亲亲热热揽着他的臂膀,同他说不要着急,药很快会熬好。
疲惫在她幼稚的温柔下遁于无形,他偏过身来看着她,手指穿过她乱糟糟的黑发,“你看看你,大哥就病了这么这么几天,你呀,把自己弄得和小乞丐没两样。”
解萦握着他空闲的手,甜腻腻地向他撒娇,“那又怎么样嘛!反正也没人在意我长什么样,乱七八糟没关系,又没人看。”
他笑了,“可是大哥会在意啊。来,把梳子和发带拿过来,大哥给你扎头。”
小姑娘愣了愣神,高举双手高呼万岁,疾风般在屋内游走。君不封眼前一花,手里被她塞了一盒稀罕物什,而她已然乖乖坐好,等着他为她束发。
平静的夜晚过的分外漫长,他一连给小姑娘梳了几种发型,自己没觉得累,解萦反而体谅地制止了他,举着铜镜看遍了大哥给予她的新奇,解萦斟酌着选了最喜欢的一种,在小屋里不住乱窜。摸着自己崭新的发型,她神气而羞涩地冲他微笑,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涨红了脸。然后她乖巧地靠近他,如同倦鸟归林般紧紧依偎在他身侧,“大哥是天下第一的心灵手巧,我就算是把头编出花来,也比不上你。”
君不封听她拍马溜须的奉承话,憋不住笑,蹭了蹭她的鼻尖,同她平视,“你会治病救人,可比我厉害的多。”
“可是比起这些,我更羡慕大哥……啊,大哥蕙质兰心,真好。”
“臭词滥用,越说越没谱,蕙质兰心是形容男人的词吗?”
解萦笑嘻嘻捧起了他的手,“我说是就是!何况,大哥是大姐姐也很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一直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当你的小妹妹,你要是嫁了人,我就去给那人做妾……我才不要离开你呢。”
“……真是个傻丫头。”
他们肩并肩躺到一起,解萦在他的注视下再度红了脸庞。他将她拥入怀中,如同她幼年时,每次他抱住她。阖上双眼,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黑暗中,他逐渐感受到她身体小小的轮廓,往日灵巧的鸟儿此刻像一把温暖的火,融化了迄今为止他遭遇的全部冰冷。
解萦小小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大哥,你怎么哭了?”
清楚的知道这一切美好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美梦,他无法控制地沉湎其中。
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小姑娘,萦绕在脑海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他傻傻地看着她,积压许久的愤懑不甘在此刻迸发,他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解萦束手无策地安慰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拥抱他,稚嫩的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痕,看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哥,担忧的神情放缓。她捧起他的右手,脸颊紧紧贴上了他的掌心。
撕心裂肺地嚎啕渐止,他又看清了他的小姑娘,一脸温柔的小姑娘,他的手掌被她捧着,盖住了她的半边脸庞。留意到他的眼神,她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原来大哥也是个爱哭鬼。”
眼睛哭得发肿发涩,他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个事实。解萦体贴地拿放在床头的衣物给他擦脸,衣物被解萦糊得皱皱巴巴,他呼吸不滞地嘟囔,“哪有拿干净衣服擦鼻涕的。”
“废话这么多,明天我给你洗不就是了!快点!赶紧擦!”
“……好。”挨了解萦的骂,心里却很受用,大致收拾干净自己的狼狈样,他尝试去牵解萦的手,解萦没理会他,小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她双手叉腰,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教训他,“刚才还哭呢,你看现在,笑得跟朵月季花似得!什么人啊,让人担惊受怕的!讨厌!”
“我……我……”君不封被她说得含羞带愧,开始结巴,解萦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哎,好好的一个人,发烧,烧傻了。”她顺着往他身上爬,径直坐在他腿上,“大哥,以后没我你可怎么办?这么让人操心……哎呀,这怎么敢放心把你交给其他小姐姐,我能事无巨细的照顾你,其他小姐姐能吗?”
君不封强忍笑意,“不能。”
解萦满意地点点头,“嗯,还是我好。”
“是,你好……你最好。”
解萦扑哧一声笑了,再度欢天喜地扑到他怀里,他由着她胡闹,开始疑惑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开怀大笑的小丫头。
这大概是他和解萦在一起度过的最无忧无虑的那四年里,她的样子。
这次梦境仿佛是一把开启过往琐碎记忆的钥匙,通过一张又一张碎片的补充,发现过往他所忽略的温馨点滴。
起初解萦不过是自己行侠仗义路上偶然搭救的一个孤女,如果不是一朝落难,他绝不曾设想,这个小姑娘会从此深深扎根在他的人生。
他原本应该只是她的大哥哥,一个救过她性命,同时也被她搭救的大哥哥。
两人相依为命,他就不再是她单纯的大哥,他开始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留心她的衣食住行,如父如兄如母。年轻的灵魂在他眼皮下茁壮生长,他不知道她会有怎样惊心动魄的未来。他一度恨自己武功全失,寄人篱下,不能为她摘星揽月,用自己在武林中赢得的声望,成全她的未来。
他从不知道小姑娘真正想要什么,但他也悄悄下定过决心,只要他能做到,自当勉力而为。
谁又能想到小姑娘想要的是他。
当时对他的回应,是逃。现在呢。
他依然愿意为她摘星揽月,也认为,将自己送给她,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她。让他以一个情郎的身份,去面对掌上明珠的示爱,他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可是,如果她想要,哪怕这个对象是自己……如今的他,也只会倾尽全力的去给。
他仔细端详着他的小姑娘,印象里最初的小姑娘。
他会在未来陪她走过漫长岁月,迎接自己的终局。
“大哥会一直陪着你。”
“大哥会一直陪着你。”
他嘟囔着睁开了眼睛,解萦正守在他旁边,忧心忡忡的一张脸留意到他的凝视,瞬间变得冰冷。
“你刚才在说什么,什么陪着你?”
“没,没什么……”
解萦从君不封的眼里,读到了一股让她内心感到灼痛的温柔。
这段时日的折磨,君不封已经在她面前畏首畏尾沉默了太久,眼中突如其来迸发的情感让她不敢去触碰。适才她有清楚地看到眼泪顺着他紧闭的眼眸缓缓下流,她用衣袖拭去他的泪痕,忍不住抬起他的手,与她贴了贴脸,祈祷他平安无事。
她没有胆量去问他在梦里梦到了什么,只好在他醒后冷着脸坐在原地,看着他的嘴唇微动,将身转向另一边。
“我昏迷了多久?”
“四天。”
“还好挺过来了。”
“嗯。”
“我想去小解,可以么?”
“去吧。”
解萦看着君不封瘦削的背影,还在思虑这几日心中的疑惑。他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床边,那时他究竟想要对他做什么。
君不封小解的时间有点久,解萦担心他高烧未退晕倒,正要起身去查看情况,君不封正一步一挪往她身边走,走到了自己这几日总算有资格入睡的床铺前。
“我,还可以在上面睡?”
“……这几日你先好好养着。”
“好。”他半躺下,用被褥盖住身体,抬眼看了看解萦,“今天,要做么?”
解萦按捺住骂他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的念头,沉默以对。君不封垂着头,一板一眼掰着手指,“我刚才已经清洗过身体了,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病,也让你憋了四天,以前没这么委屈过你。现在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可以应对你。”
解萦对自己在他心中营造的强欲形象并不意外,但她实在毫无欲望。残虐行径的停滞,让她暂且从以往的角色中抽离,不被心中的恨与怨掌控行动和思想,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当下所处的情境,对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做出正确判断。
解萦摇摇头,不理会他的主张。酝酿了一番说辞准备劝他休息,君不封却直起身体,靠近她,灼热的气息吐在她脸上,解萦呼吸一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解萦的脸颊在他的注视下变得绯红,而她本人毫无知觉。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捧起她的一绺发丝,轻轻吻了吻。
从梦境中醒来,心中满溢的,都是小解萦的温柔与甜美。他知道一切终究会成空,但梦境中的快乐让人无法自拔,他无法控制对她温柔的渴求,所以自己降低一切姿态,只希望能够让解萦暂时摒弃她的戾气,让他看到令他沉迷的幻影,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一定是有所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