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封注意到,有人在暗中监视他。
蜗居小小山神庙已经有了些许时日,熟悉了四周草木,自然能发觉近日陡增的凌厉气息。武功俱失,他依然能判断出来人的功力深浅,思忖是否应该离开扬州一路南下,最终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感受不到来者的杀心。
解萦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那人身上并没有解萦的气息,既然如此,来者为谁无关紧要,解萦在遥远的万花谷,他的际遇绝不会对解萦日后在武林的立足有丝毫影响。
这么想着,君不封还是逐渐转移了阵脚,到扬州周边村庄的破庙落脚。
仇枫确认了君不封的踪迹,预备完成师傅交代自己的使命,君不封离开山神庙到了更远处的破庙,正合了他的心意。可一旦想到身边的解萦,他又控制不住长吁短叹,目前无所事事的解萦正央求着燕云带他们二人游玩扬州。
他能看出来,解萦表面风平浪静,实则焦急万分,只好通过漫无目的的游荡来缓解她惦念大哥的思绪。
和解萦关系亲密起来,仇枫渐渐知晓了她尘封的过往。
君不封是解萦的救命恩人。侠义心肠的君不封亲手将孤苦无依的解萦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没有君不封的施救,他不可能见到如今这个全须全羽的解萦。
情郎如他尚且感念君不封对爱侣的搭救之情,而身处其中的解萦……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并重,解萦对君不封的感情,自然是比山高,比海深。
他是解萦的枕边人,却要奉师命去除掉爱人的唯一亲人。目前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在走,只是每当心中杀意从心中涌起,解萦形单影只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抹不掉。
“我这等于是谋杀了她一半的命啊。”
解萦从来不掩饰她对自家大哥的崇拜。仇枫从解萦口中听到的君不封,和武林盛传许久的大恶人,全无共同之处。讲述中自然不乏解萦从自己角度做出的一些猜想,但既定的事实无法磨灭。好好的一个大侠坯子,怎么就突然转投了恶人谷,捕风捉影的作恶,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六年来都不来看看自己唯一的小妹妹。侠义如他,定会料到有一个恶人大哥的解萦会招致怎样的非议和误解,可解萦对他说,她再未见过大哥。
心存疑惑的仇枫思前想后,决定为喜欢的女人做点事。
趁着解萦和燕云在城内游玩,他斟酌着词句,给林声竹写了一封信。心中简明扼要的表示了希望君不封的事能让自己私下解决,如果探明了以前一些模棱两可的大案,确认再无作案可能,就让他和解萦一直监视着他过活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人于解萦有恩,而他对解萦有情。
仇枫写好信已近日落,师徒之间传信的鹰隼在这时悄然而至。往日都是仇枫给师傅回报情况,鹰隼却在今日给自己带来了师傅的回信。仇枫面色凝重地拆开了信件,不出所料,是师傅在催促自己赶快下手,语气严峻不容拒绝。
信件最后写到,收到这封信件时,林声竹已经从浩气盟动身。
仇枫心中懊悔,恨自己没能早几天下决定。师傅出手意味着君不封已无翻身可能,江湖传言君不封是个武艺高强的恶棍,仇枫观察到的这个落魄男人,步履轻浮,武功尽失,是个常人的样子。如果不是存心隐瞒,以这样的状态迎战自己的师傅,必死无疑。
如今已经没有违抗师命的可能,仇枫自己出手,或许会让君不封死的痛快些。
他这样想着,解萦泫然欲泣的面容再次在面前浮现,仇枫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到另一方。
留下君不封身上的某些部件,作为已经处决的信物交给师傅,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两全法则。
宜早不宜迟,解萦明日依然会同燕云厮混,白天是他最好的下手时机。
在暗中监视君不封的人似乎消失了几日,君不封渐渐放松警惕,骤然的懈怠让他没来由犯了困,揣度着时辰,正是打盹的光景,端坐了没一会儿,他自然而然在草垛旁美美地缩成一团,有一搭没一搭的犯迷糊。
迷瞪之中忽闻一声剑鸣,直指眉心的剑气逼醒了打瞌睡的君不封。
立在面前的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和旧友少年时期有相似的气质。君不封想起解萦曾跟自己悄声埋怨过的纯阳小道长,不顾抵着自己眉心的剑尖,他好整以暇地笑了,“我看你这个模样,是声竹的小弟子?”
面前的小道士被他一句话问的束手束脚,气势瞬间逊了叁分。君不封命悬一线,反在心里感慨如今自己的做派已经彻底成了一位前辈,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武林的小辈还没做够,可恍惚间糊里糊涂过了六七年,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嬉笑怒骂的丐帮小伙,骤然开口,是自己都陌生的老气横秋。
仇枫依旧对君不封心存疑窦,这人应对危机的姿态未免太过放松,将整个人命门大喇喇展现在自己面前,看起来更是毫无反抗的念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魂游太虚的架势。明明之前自己异常紧张,对方这幅无所谓的态度倒是缓和了他内心的波动,只需要几个剑招刺探一下虚实,再同他说明来意即可。
仇枫的剑招凌厉而迅疾,君不封本能向四周闪避。年少时期与挚友之间的切磋比试尚不落下风,如今自己行动迟缓,只得仓皇逃窜。
仇枫终于完全确认,眼前的人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外家功夫没忘,唬唬外行人还可以,而内里颓然,不堪一击。
剑尖抵在了君不封的喉头,“师门有命,得罪了。”
“不可——”
仇枫和君不封均是一愣。
解萦的声音从仇枫身后飘来,仇枫功亏一篑地叹了口气,知道解萦终究还是提防着自己。也罢,戏做的足,在师傅面前也好交代,其中原委,让他日后再同解萦解释。
随手点了君不封的穴道,干净利落地将佩剑悬于腰间,仇枫意识到解萦和君不封之间的尴尬场面,便自觉让到一边,让解萦离君不封更近。
解萦面色如常,神情平淡地注视着自己号称失踪数年的大哥。而她的大哥,适才还有点江湖老油条的气势,如今一切的气势都沉浸下去,他又变回了那个面对自己张皇失措的囚徒。
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君不封在梦里想过无数次他们的重逢,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应变方式,演练的多了,现实不期而至,他反倒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挤出一抹苦笑。
她到底还是追了来。
面无表情的解萦堂而皇之的将君不封从头到脚扫了又扫,解了几年的渴,才不慌不忙的拉扯过仇枫,同他说自己的打算。
两人之间犹如小儿女的亲密感自然逃不过君不封的眼睛。
成就感与苦涩感在他心头缓缓蔓延开来,终究是有女初长成,也终究是物是人非。幸好所有的迷恋都是过眼云烟,他见识的始终是她的狂热。如今她的眼中写满了古井无波,他知道,那是她的成长。
仇枫做好了同解萦密谋的打算,不想从解萦口中听出的话语反倒刚直不阿的令自己羞愧到无地自容,原本的打算被解萦这一招打的七零八落。权衡一二,仇枫不得不承认,解萦的法子最为稳妥周全,抢先手到了浩气盟,一切交由盟主决断,可以最大限度保君不封性命无虞。
解萦的打算令仇枫心中对她更为敬重。她不准备徇私枉法,君不封是武林的“大恶人”,即便解萦对此存疑,但既然武林有公论,轻而易举的在一个破庙里处刑了他,未免太对不起死于他手下的亡魂,仇枫此举有失偏颇。依照君不封这样的身份,理应带他到盟主身边,亲自审问。解萦自己正是担心君不封死的太容易,才一直有悄悄地跟踪他,为的就是在最后一刻打断仇枫的行动,同他说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免除了旧人为君不封说话的嫌隙。
君不封面无表情的听着解萦同仇枫的图谋。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老了,也经历了不少世事,起码很难有什么能触动心房。
令他犯戒的永远都是解萦。
她明明知晓那四年间他的全部,她却在一个后生面前,这样肆无忌惮一本正经认同着那些莫须有的编纂,君不封垂下头,胸腔里的一颗心四处乱撞在钢筋铁骨一样的身体上,只是沉坠,只是疼。
燕云在破庙外等待他们叁人良久,最先出来的是仇枫,紧随其后的是被绳索牵引走的踉踉跄跄的君不封。燕云不经意瞥了他一眼,目瞪口呆。
君不封被解萦特制的绳索捆的严严实实,衣物的破旧在这番捆绑之下更凸显人的落魄。结识的上半身被绳结勒得分明,完美的显出了他身体的美好轮廓,腹部更未被解萦放过,要害之处在绳索的挤压下颇为突出。他的脖颈上带着解萦套着特制的项圈,整个人经由绳索牵引前进,外加君不封面无表情的面容和随着绳索牵引不住趔趄的身体,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狗。仇枫是个正人君子,又在解萦的古怪的世界中沉浸许久,自然看不出解萦这一番行径的道行,单是奉命行事。燕云一眼看出了绳结打法的情色和侮辱意味,知道解萦确实是有备而来。笑过之后,她忍不住揶揄地瞟解萦,解萦回敬给她礼貌的微笑,感谢她看出了自己的包藏祸心。
仇枫打了官腔,声明自己将即刻与解萦离去前往浩气盟。出乎他意料之外,燕云难得没有要求叁人同行,单是啼笑皆非地看着始终垂头沉默的君不封。燕云的举动一度让仇枫以为燕云看上了君不封这个魔头,忍不住心里嘀咕燕云这个糟糕的品位,好在燕云只是笑模笑样地打量,看够了,果断同二人践行,转身离去。
仇枫被燕云这一番潇洒行径弄的发懵,时间紧迫,也不容得他多想。与解萦日夜兼程,他们赶到了南屏山附近。仇枫计算着师傅到达扬州的日子,估计彼此能够有一两天的时间差。南屏山已经是浩气盟的管辖范围,到了熟悉的领域,紧绷的神经随之懈怠,面有风尘的解萦都收敛了一路的疲惫,有了些微活泼的笑容。
沉默了一路的君不封到了南屏山,看着与往昔相似的风景,再想曾经亲密的战友之间的疮痍,本就怏怏的情绪愈发落花流水直奔低迷。
听着解萦和仇枫一路以来不时的闲言碎语,早已远离江湖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失踪的这几年内,他的好朋友利用他,做了些什么。
当初解萦对他说的那些话,确实是对的。
他从万花谷逃离,重入武林,也无非是按照林声竹编排的剧本,彻底转投恶人谷,否则必死无疑。这样一来,更落实了恶人的名声,数不清的新仇旧怨等着人来和他清算,哪怕现在已经沦落成一介布衣,至交依然不肯放过自己。这样的一个他,又怎么还能活的下去,等着他的是无可置疑的绝路。
偌大一个武林,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幼年困苦,他一路不依不挠挺到了现在,却败在了人心凉薄。与解萦之间也曾有恁多不快,事到如今,她还在为已与她撕破脸皮的自己奔波。
可惜一切也到头了。
林声竹在南屏山等着他们。
林声竹给仇枫的信件,本就是个幌子,意在督促徒弟早日行事,不要沉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他对解萦始终无法完全信任,知道她心中对君不封的感情非同一般,而徒弟是性情中人,解萦把徒弟策反,并不意外。
林声竹计算他们到达南屏山的时日,看得出是日夜兼程,显然解萦他们准备先斩后奏,依靠谢渊的声威,压下这门案子,如果谢渊从君不封口中得知了真相,等待着的是自己的万劫不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思虑甚多,故而一直在南屏山守株待兔,果不其然,让他等到了。
师傅从他们平常栖居的竹庐中踱步而出,到达南屏山后一路意气风发的仇枫登时成了哑巴,一贯镇定的解萦也因看到林声竹而失了方寸,面色惨白。
漩涡中心的两位老友相遇了,林声竹率先笑出声。
君不封被捆绑的实在太不堪入目,活像是经由他人豢养的家奴,简直无法猜出是这两个小辈中谁的杰作,他自诩清心寡欲,也看出了这番捆绑的羞辱之意,仇枫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没这种羞辱人的水准,反观解萦,也是正派的紧,这样两个正派的人容忍这种下流捆绑,也只能喟叹一声天真。
林声竹的思绪飞了老远,面上忽明忽暗。君不封见到林声竹,刹那间的沧海桑田后是极度平静,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成体统,对林声竹的笑声并不在意,比起老友重逢,他更在意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林声竹有何图谋。林声竹露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解萦还有那样多的灿烂红火要活,自己决不能成为解萦的拖累。
缓慢拖动着身躯,绳索紧紧陷在肉里,摩挲着已经不成形状的衣物,是折磨了身体一路的分明钝痛,胯间仍旧是半推半就的兴奋,这样一种不堪的情况下,他挪到林声竹面前,将解萦护在身后。
“声竹,好久不见。”
得了林声竹的允许,君不封终于从数日的束缚中摆脱,仇枫接连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面色凝重地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林声竹差遣解萦去准备酒菜,解萦不动,仇枫为了化解尴尬,自告奋勇去了柴房。解萦跪坐在君不封身后,冷眼看着君不封撑着略显颓唐的身体,和依旧风采不减当年的林声竹痛饮。
小辈在前,君不封和林声竹彼此都没有太多话想同对方说。君不封意识到老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心灰意冷,本能趋避与他交谈,而林声竹单纯害怕君不封嘴里突然冒出惊世骇俗的几句话,乱了他这里的阵脚。两人各有心思,又殊途同归,一顿饭吃的死寂。
饭后,林声竹将仇枫叫了出去,留解萦和君不封两个人在屋内。
这段时日,他们一直没能找到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机,当然,也或许是解萦单方面的不愿意,如今林声竹留了一个小小的机会给他们,始终沉默的君不封终于开口了。
“仇枫是个好小子……很不赖。”
一旁做颔首低眉状的解萦当即明白君不封的意图,心里冷笑,表面轻声应和了一声便不再搭腔。
君不封没指望解萦对他的话有什么回应,听到解萦蚊子般的哼声,知道她在听,感觉到自己似乎在笑,便继续了谈话,“你比我了解的早,你一直就知道林声竹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有点自吹自擂,我想你到他手下做事是因为我。我不知道如今这个情况……他会对你们两个做什么。千万不要硬抗,你们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要杀我……解萦,别救我。”
解萦气息紊乱的笑了,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她的一切目标,都是想要保住大哥的命。现在他却对自己说,不要救他。仿佛自己这几年来的委屈与牺牲尽付东流水,一句话被他付诸一炬。眼里蒙上了薄薄的雾,她恨他。恨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恨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抛弃了过去的隔阂,不逗她也不凶她,倦鸟归林般,一句一句拨弄着他仅剩的安排,她甚至恨他这一路都没有与她重修旧好的意图,却还是在见到林声竹之后,挪动着疲惫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用背影告诉自己,不要怕。
她的内心在这两年的煎熬中变得扭曲而冰冷,即便是念着他,驱动自己情感的也是刻骨的恨与怨,她想自己应该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足够冷酷,可以忍受着欲望的煎熬,默不作声看着猎物走向牢笼,然后放肆的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暴虐。
只是过去残留的温柔还在,依然可以被她崇拜的大哥轻而易举叁言两语撩拨地显出原形,恨不能当场扑进他的怀里痛哭。
已经有两年没有抱过他了,解萦看着君不封略显佝偻的背影,闭上眼睛,任由心里那个委屈了两年的小姑娘接受了大哥迟来的温柔。
缱绻过后,她还是她,坚如磐石,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