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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大门,陈知收起脸上的笑意,她嘴上跟许昂然保证自己会想办法,但对于自己能否兑现诺言并不自信。
要对霍家赶尽杀绝,她有可能会失败,更有可能会死亡。
压力扑面而来,被她压下去的那股隐隐约约的头痛加倍地反噬回来,在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陡然变得尖锐,陈知倒吸一口气,抱着膝盖蹲在玄关干呕。
整间别墅都没亮灯,陈行赤着脚从楼梯上下来,游魂一样没发出半点声音。
苍白、瘦骨嶙峋、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像个瘾君子。
他走到陈知面前,声音也是哑的,不同于贺启醇厚的烟嗓,而是由于前些年声带受过伤,一种撕裂一样的喑哑,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稀客。”
陈知在哭,她不是很想在陈行面前哭,但肉体违背理智,灵魂在冷漠俯瞰痛苦。人无法控制自己命运就算了,怎么会连身体也控制不了?太阳穴爆炸一样突突,神经牵扯了泪腺,一切都是身体机能自己的反应,与意志毫无干系。
陈行“啧”了一声,很看不上她这副软弱的丧家犬模样。
但他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想不明白一件事。
她怎么还有能力爱人呢?那种无聊虚妄的东西,还不肯舍弃吗?
陈知试图走回房间,一站起来就眼前发黑,世界天旋地转,方向感短暂地迷失,然后视野里是歪斜的地砖。
硌人,客厅歪了,被扶住了,许昂然,霍家,贺启,电影还没拍完,思绪好吵,头疼,神经要爆炸了,能不能停止思考,哭得像个小孩子,好难受,为什么控制不了。
她额头抵在他胸膛,陈行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陈知脖子上,以一种格外僵硬的姿态扶着他这个几乎不跟他亲近的妹妹。
陈知还在哭,这回连抽噎都控制不住了,混乱之中仍能分出一分精力庆幸陈行没说话,静谧的夜晚、她脑海里爆炸一样的思绪和她崩溃的哭声排列分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她从躯壳里拉出来,强迫她审视这糟糕的世界。
跟许昂然在一起好像是一种透支和挥霍,她的生命和热情在离开他之后就停滞了,取而代之的是加速的下坠。
要命了。
恍惚间这些喧哗像被真空的玻璃罩盖住了,嘈杂、但是与她无关,她一时之间只能听见下坠的风声,过了很久——她的时间感知能力也紊乱了——才反应过来那只是极浅的呼吸声,脆弱到好像一碰就碎。
然后她才意识到有双手从深渊里伸出来托住了她。
在颤抖。
头疼像见了恶鬼一样退散。
……停止下坠了。
她从陈行怀里退出来,陈行面无表情,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但她身上残留着拥抱的温度。
看她站稳,陈行露出了看垃圾一样的神情,生怕沾染了她的软弱,淡漠地解着袖扣往洗手间走去。
即使是深夜他仍旧穿着整齐的衬衫长裤,像中世纪古堡里的吸血鬼,扣子一丝不苟扣到最顶层,好像露出来一点肌肤就会被爱意灼伤。
陈知缀在他身后,停在门边看镜子里他手臂上清晰可见的血管,没忘记自己要商量的事:“霍家回来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洗着手,好似那双手被浓硫酸碰过,水流声盖过他的声音:“知道。”
陈知摸不准他的态度,不喜不悲,也没有愤怒,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人。
紧接着,陈行关了水,慢条斯理地将手上残留的水渍擦干净,再正常不过地说着话:“电影不拍了,你最好就待在老宅。”
没听见陈知说话,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为她外溢的愤怒感到不可思议:“那种商业片,不拍就不拍了,有什么惋惜的必要?”
陈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因为商业片这个令人跳脚的词还是他这高高在上的掌控而生气,等她回过神来,她听见自己对着陈行说:“陈行,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没有正常的人类感情。”
思维短暂地停止了一瞬,说出口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最近好像确实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了,她本不该这么轻而易举被陈行无心的话激怒的。
毕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陈行倒是没多大生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脖子——正面看那一点残留的红痕更清晰了:“……毒哑了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他还心情很好地朝她笑:“——跟我一样就行了,不会真的让你说不了话的。”
完全无法正常交流,一说话就是讽刺、憎恶和威胁,陈知深吸一口气,不意外车里有定位和录音,也不想继续跟他多话,转身就往楼上走。
陈行影子一样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越来越没规矩了,是我对你太好了,你才觉得我做不出来这种事?”
陈知停下脚步,眼里是跟他如出一辙的淡漠:“反正你想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我的想法重要吗?”
陈行面色变得古怪:“……你
', ' ')('在责怪我吗,陈知?”
他静静凝视着她,十分宽容:“你当然有一些……喜欢没用的东西的权力,想去就去吧,我可以多派点人手保护你。”
陈知觉得反胃,她今晚身体状态真是糟糕透了,头疼乏力、浑身发冷,现在连胃也开始隐隐抽搐,调转了个方向去放药的柜子,一股脑地把止疼药、胃药往嘴里塞,直接干咽下去。
然后她在柜子里看见了一包大麻。
就那样零散放着,显然是拆过封的,这一晚上喜、怒、哀、惧、惊交杂,她情绪直接过载,茫然地扶着头,缓缓跪在地上,下一秒,世界变得昏暗,她彻底失去意识。
醒来之后是熟悉的自己房间,窗外阳光和煦,她坐起身,眼前黑了黑,一缓过来就往陈行房间跑,路过药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颤抖着拉开抽屉。
那包大麻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被处理了还是用完了,其他药还是原样,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推开陈行房门,里面没人。她房间被陈行装饰成了东方的凡尔赛宫,他自己房间倒是简洁得像个快捷宾馆。陈知直接开始翻箱倒柜,在床头柜里翻出了几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标签撕得干干净净。
她手抖得厉害,下意识拨给陆铭,意识到不妥后又立刻挂断,翻遍通讯录找不到一个能让她放心的人。
所有的社交圈子都是属于陈家的,这时候唯一能找到的人选居然只剩下一个沈章润。
她每样药各取了一片,揣进口袋里,镇定地将房间恢复原样,一间间房间摸过去,卧室、衣帽间、书房、浴室,全部空无一人,楼下客厅、餐厅、厨房、藏酒室也空空荡荡。
这么大一个家,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手机上显示才刚早上六点,正准备拨电话给陈长,就看见他快步拉开门走了进来,步履匆匆,身后跟着助理和私人医生。
看见她在沙发上,他脚步一顿,温和问她:“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陈知摇头:“陈行人呢?我有事要问他。”
“在徐阳那刚做完检查,他身体有点小毛病。”他指了指身后的私人医生,让他上前来给陈知体检,陈知任由徐阳给她抽了一管血,又拿着便携的仪器测量其他的数据,想起那几瓶药,总觉得不只是小问题,又魂不守舍地想着大麻的事情。
陈行是疯,但向来厌恶一切烟、酒、乃至娱乐这种消磨人意志的东西,对这种成瘾性的药物更是深恶痛绝。
他唯一所热爱的,只有杀戮和玩弄人心,自大到相信他自己本身就是绝对理智,也让她不可抑止地怀疑——
万一陈行就是愚蠢到想要证明他自己能不受一切东西的控制呢?
不会的。她在心里自我安慰。
在一切没调查清楚前,她暂时还不想将这事告诉陈长,抬头看了一眼似乎一夜没睡的大哥,听见他语气平常,问:“昨晚又跟陈行吵架了?”
那种家常便饭的程度也算吵架吗?陈知茫然地眨了眨眼:“霍家好像有点动作,我本来想问他知不知道这事的。”
陈长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了。那换你来做,你有陈行当年的魄力吗?”
被拿来和陈行作比较永远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她承认自己没有陈行的魄力,但也看不惯他的手段,陈知摇头:“平心而论,他给陈家迅速积累了地位和权势。但是如果是我,我不会因为姜柔……”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她和陈行本质上就是一类人,偏激又极端。
她不会因为姜柔做到这个地步,但会因为许昂然。
表面上不齿于陈行的行径,其实不过是正在试图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走他走过的路,冠以正当防卫的名号,满足自己的私欲。
她和陈行是同一个家庭养育出来的兄妹,但陈行人生的前九年她从未参与过,只在朦胧的回忆和他人的口述中隐约知道,陈行是被父亲忽视、被母亲厌恶着长大,没有享受过亲情。他敏感多疑、自大冷漠的人生底色,早就在她出生以前就成形了。
愤懑和羞怒不停饲养着卑劣的自尊,他无时无刻不在质问自己:我有那么不堪吗?于是最后变成了偏执,一定要用什么去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姜柔的离去不过是陈行心里最容易引爆自尊的一个点。姜柔之于陈行,正如许昂然之于她。无论正面或者负面,爱意或者恨意,汹涌的感情最后都变成了符号化的执念,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生指针。
这样想来,她对许昂然的感情也不尽然是爱情,里面掺杂了太多。与其说她爱许昂然,倒不如说她更爱那个向着许昂然而去的自己。
眼见陈知闭上了嘴,陈长慢悠悠问她:“如果是你……跟他一样,什么也不给你,没有钱,也没有人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站在丛林里,她才意识到,即使什么都不给她,她也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
比起十八岁的陈行,她足足多出来七年的人生,这七年她的人生看似停留在原地不动,但已经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
', ' ')('名声,地位,社交网络,知识。
什么都可以变现。
她忽然想到大学时和程子谦坐在废弃的剧场里一遍又一遍地排练《麦克白》,她是他的王后,欲望的信徒,恶毒的蛊惑者。
她坐在台阶上背着台词,程子谦站在台下仰视她。
她听见旧日的自己说:“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斩草除根。”
她知道陈长问的是“能做到什么地步”而非“想做到什么地步”,她叹了一口气,并不觉得激情澎湃,反而有一种难言的苍凉。
她正在主动踏入无可避免的河流,被湍急的水流裹挟,不知道能不能抵达看不见的水中孤屿。
她应该是舍生忘死、不计成败的,但这种夸张的激情没有意义。
她恹恹的:“我想做到,就一定会去做。至于其他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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