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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彧的大床上,趴伏着的安夏已停止哭泣。疼痛仍在神经上延烧,他沉默回忆与男孩的过往。
初遇,是他住院第一天收案时。
男孩年仅十五,纤细又很敏感,但当时他展现出来的是对世界的深沉绝望。初次简单会谈,男孩假装对什麽都不在意,实则是以消极来防止他人进入心里。
让他发病的,是家里给予过重的期待。
他总是很努力,只要是父母的要求,他都会拚尽全力做到最好。可随着年龄增长、学业变重的同时,家人的期望值也越来越高。
全班第一、全学年第一,甚至连补习班的联合模拟考也被要求达到全区第一。而除了学业,钢琴、美术,所有家里强迫学习的才艺也都必须做到最好。
越来越沉重的期望不停往身上压,他看不见尽头。
每一次坐在书桌前、每一次掀开琴盖、每一次拿起画笔,对他来说就像恶梦,还曾因为这样诱发几次换气过度。
他还记得某次在医院醒来,听见父母在病床围帘後议论他是故意装病不想学习时的悲伤心情。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
看看我好不好?
他总在心里哭泣,不停无声恳求只肯看着远方目标的双亲能看看自己。
初次自杀,是在被家人发现与女同学的恋情并拆散之後。
在高压的家里、在只看成绩没人愿意正视自己的家里,男孩与爱笑的女同学走到了一起。
两小无猜的纯纯恋爱,让他找到继续撑下去的勇气,只是这份爱恋却在最美好时被家人硬生生阻断。
失去了爱,他觉得失去了世界。
可家人在这时不只没给予任何安慰,还经常嘲讽他才几岁,哪可能懂得什麽是爱?
住院几个星期之後,安夏终於打破男孩心防听到这些自白。虽然早在病历上了解过发病史,但实际听他以缓慢、平淡语气说出时,安夏心疼到不行。
被家人逼着朝没有尽头的方向努力,以及他们怎麽都不肯正视自己的这些相似经历,让安夏忍不住在男孩身上花费更多心思。
他知道不进行家庭治疗,只怕这孩子出院後病况也只会反覆,但不管怎麽跟男孩的父母建议、沟通,都只换来几句无情答覆─
有病的是那孩子,为什麽我们也要配合治疗?
治疗是你们的问题,反正人在你们医院,你们要负责还我们一个正常儿子,要是你们没办法,就别浪费我们时间了。
在男孩第三次重郁自残住院时,安夏要求他们配合家庭治疗扔只得到这些答案,那天双方爆发了场发严重冲突,院方也只好换掉男孩的负责心理师。
让安夏心疼的,是每次送男孩出院、两人笑着道别後,他都阴郁的回来做定期返诊。
他说一切都没有变,只要踏入家里,负面情绪会紧接在父母的冰冷面容之後而来。
他们要他补上住院期间落後的课业,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完成。
有阵子严重到只要成绩稍差些,拿着试卷的他会无法换气,不管他怎麽努力撑过这些,好像也只是越来越糟。
第一次出院笑着道别的脸,跟第二次入院哭着说很想死的脸重叠,安夏总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自责。
憾事发生在第三次急性病房住院期满,男孩的主治医师开了出院许可後。当时韩彧还只是住院医师,男孩的负责医师又是反院长派,就算请韩彧帮忙,还是干涉不了出院计划。
这麽反覆折磨,这孩子根本不可能撑得下去,可住院也不是长久之计,安夏既焦心又很两难。
送男孩出院那天,微笑在他的脸上轻轻荡漾,安夏直觉这不对劲。明明前一天会客时,男孩的父母才辱骂了他一顿,以往这都会让他消沉许久。
办好出院,男孩拿着行李离开,没多柜台就致电至各单位找人,据说他向父母表示要上个厕所,只身往一楼公厕走去後再也没有回来。
接到消息,安夏吓坏了。
刚才道别时男孩的笑容卡在心上挥之不去,他突然想起以前这孩子曾过说想到顶楼看夕阳,他立刻爬拔腿在楼梯间狂奔,这才反应过来那抹笑容不是释怀,而是─
已将心杀死的彻底绝望。
安夏气喘吁吁冲到顶楼,阳光下男孩的身影闪闪发光,他带着微笑轻启唇瓣,「安心理师,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谢谢你从没放开我的手,但是我...」
「我真的累坏了。」
细微嗓音停下,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浅浅微笑,最後他的嘴唇轻蠕了几下,无声说了句─
谢谢你找到我。
接着纵身一跃。
「夏,还好吗?」韩彧准备好冷敷东西回来房间时,床上小狐狸又是一脸哀伤。
「嗯?」从回忆中回神,安夏以鼻音反问。
「我要帮你冷敷了。」韩彧拿起冷毛巾坐到床上,「又想起以前?」边问,他边将毛巾敷到布满红痕的背部。
「嗯,我在
', ' ')('…向过去道别。」安夏扯开嘴角浅笑,「我没事,只是终於想起那孩子最後的一句话。」
「他说了什麽?」弄好冷毛巾,韩彧认真询问。
「他说,谢谢你找到我。」覆诵这句话的同时,安夏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微酸。
「只有你能找到他,我想在那个最後你应该有稍稍温暖了他的心。」韩彧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其实说不心疼是骗人的,他笑起来很好看,也是个贴心的孩子。可这样的一个贴心孩子却被折磨到再也没力气去顾虑身周的人,他所承受的痛苦应该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
安夏背上的毛巾已经被肌肤弄温,韩彧拿起冰袋隔着毛巾继续轻冷敷。趁着安夏沉默,他提出一直忍着没问的问题,「我们无法拯救每个脆弱灵魂,但还是能尽最大努力多少拉住几个,等我接下院长职务,你愿意回来我身边一起努力吗?」
「彧,我做不到,我没有你这麽坚强。」安夏摇头,「谣言很伤人,那些好事患者及家属怎麽议论我,你没听说吗?」
「那是林主任想将责任全推给你故意四处煽动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韩彧皱眉辩白。
要是以前,谣言就算再难听,安夏也会一笑置之,然後证明自己并且重重反击。
但这次,接踵而来的伤害却将他彻底击垮。
「你是说过…」安夏的表情染上了哀戚,「可…有些东西就像卡在肉中的刺,就算表皮长好了,再进入病房、再看到那些人,心上的伤就会又疼一些…放过我好吗?」
韩彧轻叹口气,「好,我不勉强你。」
他知道小狐狸从不轻易示弱,可当倔强小狐狸展现出软弱,是他真的无力承受的时候。
冷敷接续进行,两人也陷入沉默。
安夏轻闭起眼,男孩的时间已经停止,可自己的世界还在运转,要是男孩知道自己变得这麽消沉,该会多麽自责?
这念头闪过脑海,他知道不能再这麽继续下去。
「彧…」他睁开眼,以喊叫过度有点微哑嗓音叫唤身旁的人。
「嗯?」
韩彧的声音总是这麽好听…
很…让人安心。
再次开口前,安夏沉浸在回应叫唤的声音中。
「谢谢你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欠着的道谢,他终於坦率说出口。
「傻狐狸,我永远都不可能放开你的手。」韩彧扬起嘴角露出满足笑容,这句谢谢他真的等了很久,「之後也要记得向邵沚道谢,这半年他也没少操心。」
「嗯,我会的。其实…我家里的状况跟那孩子差不多,但我很幸运有你跟沚陪着,如果不是你们刻意护着我,偷偷给了我一个舒适的生活圈,也许我的下场会跟他一样。」安夏苦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韩彧跟邵沚背着他做了哪些。对两位少爷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却让他的求学生涯顺遂快乐许多。但也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输的处处与两人较量。
不想被同情、不想什麽都不如人、不想靠朋友偷偷的施舍过活,所以用骄傲掩饰自卑。可至此,他才终於明白这不是什麽施舍,而是他们的体贴。
「你都知道啊?」韩彧有些惊讶,「也不是刻意护着你,只是看不惯。你明明很努力,成绩也都名列前茅,回家竟然还会被处罚,所以才跟邵沚商量将第一名让给你。」
「我当然知道,很明显好吗?!啊啊…疼...」安夏边吐槽边忍不住笑了,可一笑牵扯到背上鞭伤,立刻疼到让他发出呻吟。
等疼痛较缓和些,他又继续细数知道的事,「其…其实我还知道,你是故意高分低报学校跟我念同一所大学,以勉我被家人要求重考跟你一样或你附近的学校。」
「那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吗?」韩彧趁机表明心意。
突然告白,安夏的脸瞬间刷红,但他也紧接着摇头,「不…不可能,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要我做受我勉强能接受,但那种肌肉我练不来。」
「你少寻我开心!」轻斥了句,他转头躲避韩彧视线,并拉过枕头将脸藏起。
「我不会要你练肌肉…」
「我不听,你不要再说了!」打断了韩彧的话,安夏心里乱成一团。
他是喜欢韩彧,可要是承认了,势必很多东西都得做出改变,比如放弃dom的身份、比如再也不能跟韩彧并肩而立。
前几天尝试过,对於sub的身份是不到厌恶这麽严重,但也没到一次就能接受的地步。
小狐狸带着慌乱心情躲着,可即便刻意逃躲,心底的窃喜却清晰到他无法视而不见。
韩彧看着躲起的人浅笑,他大概知道安夏无法一下子接受的原因,但都已经决定结束暗恋改正式追求这只小狐狸,他会慢慢攻破防线、让安夏渐渐沉溺於快乐中,再也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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