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有意。”
这句话一出口,岑雪枝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种心境。
似乎整个人变得更加通透了,能听清远处的潺潺溪流,也能看清天边的隐隐青山,就连脚下的步伐都轻了许多。
连吞感兴趣地问:“你中意他哪一点?”
“说不出。”
岑雪枝说不出。
初见时就是喜欢的。他的眼他的眉,他的腰他的腿,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但是喜欢也不过就是“喜欢”而已,说不上很特别,听他心音,感觉也不算有多悦耳,只是有趣罢了,可越是相处得久,越是能察觉到卫箴的细心体贴,让岑雪枝觉得新鲜,又有些依恋。
也许是在白露楼里,他替自己扛下了四十九道天雷。
又也许是在这之前,他在边府的院子里,一边与假的魏影从对峙,一边不动声色地向门边靠近,好确认自己的安全。
还也许要更早,是明镜山前,他一届凡人,面对仙剑时却挡在自己面前,说了一句:“你让开。”
岑雪枝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产生于哪一刻,但总之这已经不只是“区区好感”而已了。
“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连吞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们同为医者,在这乱世中求生,感受是大同小异的,都没什么安全感,除了治病之外,做什么事都会瞻前顾后。”
连吞话锋一转,又提及旧事:“那天在白露楼里,我开始本想就此离去,赶紧搬个救兵,可又怕魏影从下手太快,给我来个出师未捷,所以一直未曾有所动作,直到你出手、卫公子又赶了回来,我才下决心支援一二。
“所以我时常也想,如果灵根允许,我一定不会选择去从医,而是同卫公子一样,炼体修行,进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退可偏安一隅、至少能轻松自保,那该有多好。”
连吞从医,据连珠所说,又是天灵根,只有一个灵根,便只能是水灵根。
对于一条身为无量海之主的真龙来说,这灵根是很好的,可对于修士来说,却是缺乏攻击性、只能修医的灵根。
岑雪枝安慰他:“体修剑修,也都各有各的难处,修医只要不像我这样逞强,多数时候还是要更安全的。”
连吞摇头:“不,我心中不安。”
不安?为何?
岑雪枝忽然想到,如今是一百三十年前,连吞还活着,可在岑雪枝入图前,夜归人已经统治白屋七十年了,也就是说,现在起,再过五十年,就到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了——
“白帝斩真龙而治世。”
二龙相争,终有一死。
武神舍身相助,打破明镜,也未能将局面挽回,只剩一位旧友溪北,立于三山,守着一缕残魂与一台无主的仙琴,等着它的下一个主人。
岑雪枝一时伤心,有些不敢再看连吞。
“所以有个能护你周全的人,很好,”连吞不知岑雪枝心中所想,还轻笑了一声,道,“他对你也有意。”
岑雪枝忘了方才的神伤,睁大眼睛问:“当真?我怎么完全没听出来?”
普通的医修听诊,只能听出一些普通病症;岑雪枝较常人更进一步,能听到心音清澈或是浑浊,判断其品质是好是坏,所言是真是假,但距离能“听人心意”这一层,还差得很远。
“我骗你做什么?”连吞看着岑雪枝时的那双笑眸,就像在看一个晚辈,“若不是想将你托付给他、将来还要多多仰仗他照顾你,我浪费这么多的人情去拉拢他做什么?”
岑雪枝尴尬得无以复加:“连大夫,你怎么知道我同连家……?”
不知道连吞是如何看出,自己是他的晚辈的?是因为不解缘?
可自己的不解缘虽然是连吞给连珠的,但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现在应当不认识这个不解缘。
不过话又说回来,边淮应当也没见过这个不解缘,却也认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认回连家,我也不会问,但是只看你这双唇……”连吞笑得慈祥,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眼神与连珠十分相似,道,“就该知道你一定有连家的血脉。”
岑雪枝乖乖低头,被他摸了摸头,眼眶湿润。
“走,”连吞揽着他,转上一条小路,“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哪里?”
“最珍贵的经书都藏在希音寺的藏经阁,因为要武僧重点保护,主持长老以外的人是不让进来的。”
连吞将他带到一处高塔前,塔紧挨着藏经阁。
塔前的青石刻着“宝珠塔”三字,又用青石板拼一阴刻对联。
上联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下联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不过我想你对经文也不会很感兴趣,所以带你看点更有趣的东西。”
岑雪枝随他进塔,在阴暗的楼梯间爬了很久。
直到一米阳光从顶层的窗户洒下,落在正中一枚夜明珠上,视线之内终于明亮起来。
“你看,”连吞站在顶层的一扇窗前,指着远处一处峡谷,“那里是遗音寺的思过崖和洗尘缘,崖后还有个尼姑庵,名叫安禅寺,虽说是按千百年前凡间的规律,与其他山峰相隔开来,但实则不拘这些,因她们负责采办,所以常在寺内各处往来。”
连吞又换了一扇窗户,为他讲解另一处景色:“那里是潮音大殿,连着前面的华音大殿,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地藏菩萨法相手持宝珠与锡杖,据说这里的这枚明珠与寺内后堂方丈手中的权杖便是地藏菩萨曾于秽世渡劫时留下的法宝。”
讲过几个地藏菩萨的故事后,连吞又转向北面:“那里是篆玉山,从这能看见我们没有路过过的北峰。
“水流落差最大的那条瀑布,是整个华音寺最为知名的绝景,名叫‘满城钟鼓’,尤其在秋分前后,泉水最盛时,寺内会全天停钟、停诵,只听水击山石的声音,响彻寰宇,再配上左右秋雨梧桐,红叶萧瑟,别有一番韵味,雪枝届时可以再来作客。”
换过三面窗口,连吞将岑雪枝带到最后一扇朝南的窗前,道:“那里呢,就是希音寺的演武场了,最早由玄门捐赠所建,送了一尊“天下武功出少林”的石碑,有三千年的历史,仍在场中竖着,笔迹清晰如初,后又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人间皇帝亲题‘天下武宗’的牌匾,挂在场前……
“来,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看你家卫公子,已经同渡情切磋起来了。”
果然,岑雪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心悦一个人,便觉得他是这四面八方、千山万水里,最赏心悦目的景致了。
演武场内。
渡情持杖,卫箴持枷,两人相对而立,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招。
岑雪枝的位置太远,只能看见卫箴的背脊微微起伏,似乎是在喘息。
“他的两把兵器很特殊,不像兵器,倒像是刑具。”连吞忽然笑了一声,“名字取的也是合适。”
“名字?”岑雪枝惊了,“这两把兵器起了名字?”
“你不知道?”连吞也惊讶,“他这对兵器内有灵,驱使时一定要唤一声名字、得到武器的准许才行。”
岑雪枝仔细回忆:“他不曾和我提过。”
“那可能是他不太想说吧,”连吞笑得越发开心,“等将来你有机会听到,你就知道了……会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场。”
岑雪枝:“?”
连吞神秘一笑:“你在这里看吧,我去潮音大殿里看看,不打扰你了。”
“我和你一起去,”岑雪枝回头又看了一眼,“不看他,他不想让我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