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愤然摔杯:“要我说,就该让他去死!这种人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周围人有的说:“说得好!”
有的人说:“还是别说了,是是非非,哪能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还有人说:“人家是英雄,未来的广厦之主,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还不是自己筑不成基、结不成丹,就背后里讲人酸话。”
又有人问:“你呢?”
这声音吓得岑雪枝全身一颤,战战兢兢向二楼看去。
是那个打完酒的黑衣背影。
“我什么我?”楼下大放厥词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
二楼的人转过身,袍角刺绣的点点银沙全被血染成鲜红,腰挂一秤杆,俊容带着一抹坏笑,正是魏影从本人!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他说完,一踮脚,轻盈地跳上了二楼回廊的栏杆,手中的酒一滴未洒,双臂放在膝头,蹲在栏杆上,右手将酒提子递到嘴边,一口喝干。
“魏、魏影从!”
黑衣人见过他的脸,失声喊道,向后退去。
屋里“轰”得让出了一个圈,挪的挪跑的跑,独独把那黑衣人空在原地。
卫箴立刻起身,坐到岑雪枝外侧,挡住魏影从的视线,在岑雪枝耳边说道:“这个肯定是真的,那天和我交手的那个一动手就洒了酒,也没有伤到我,比他功夫应该差不少。”
“喊什么喊?”魏影从见那黑衣人也要跑,喝道,“跑什么跑!”
此言一出,厅内绝大多数人都僵在原地,动担不得,重新安静下来。
搜魂!
岑雪枝轻抬手指,发现自己这次果然没有再被魇住。
“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应该去死?”魏影从跳到黑衣人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问你话呢,要是你——
“你去死吗?”
这四个字他弯腰轻声在那黑衣人耳边用气声吐出,整间屋内的所有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那人瞬间崩溃,大喊道:“我、我与玉京有交情,玉郎君救我!”
他喊得嗓子都破了声,就怕自己下一秒被杀,估计是个常年待在广厦、曾与玉京做过生意的货郎,还知道段家与魏家不对付,要求救找人从中斡旋最好要叫江家玉郎君——
可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正逢江琛就在这间酒馆附近呢?
周围有人小声道:“赶尸匠是上仙,又是大善人,不会对凡人出手的。”
“啪”。
魏影从扬手,给了那黑衣人一巴掌,手缠黑影,将他拍掉了两颗臼齿,倒在地上,看客们于是彻底鸦雀无声了。
这一声巴掌声清脆,将整个厅内的声音都抹静了。
刚才以为无事便没跑的,现在都悔青了肠子,动担不得,想跑跑不了。
“‘有娘生没娘养’,是谁说的?”
魏影从一挥撑杆,从人群中点了一个白衣人,那人不受控制地走了出来。
“看你的剑穗,应该是连家的外家子弟吧?”
那白衣人的白衣与旁的不太相同,面料明显上乘不少,剑上还挂了个紫色穗子。
魏影从说道:“连家虽然清贫了些,但好歹也是四大世家之一,更是正儿八经的百代书香门第,祖上往上数个几千年都是读书人,在这之乎者也上的功夫,仙门里除了玉京江家以外无可与之相比,比商贾出身的段家更是不知高出多少倍,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不屑地一瞥那人,手中将撑杆转了几圈,又道:“张口就是什么‘□□之子’、‘有娘生没娘养’,怎么不见你们平日里附庸风雅、在窑子里写诗的风流劲儿,抑或是所谓的大家教养呢?”
那白衣人面露恐惧之色,方才的从容尽失。
“文人风骨呢?墨客气节呢?”魏影从学着那白衣人长叹了一口气,“哎……连我都替你骚得慌!
“毕竟……”
魏影从停顿了一下,一落撑杆,那人的脖子瞬间自动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发出“咔嚓”的一声——
断了。
“连我这么心狠手辣的人,都从不在交手前说这种有辱斯文的混帐话,”魏影从笑了笑,“而是直接下手的。”
岑雪枝呆住。
那连家子弟倒在地上,断气了。
岑雪枝立刻将右手握在君子剑的剑柄上,但被卫箴紧紧握住手,不能拔剑,只好咬牙忍着。
“我是善人,不是傻子。”魏影从咧嘴笑道,环视众人,“你在背后骂我,我不扇你耳光,难道还要夸你骂得好不成?”
眼看魏影从还要抬腿踢那黑衣人,卫箴就快按不住岑雪枝的肩膀了,门外终于冲进来一个御剑的金丹修士。
还就真这么凑巧,附近正有几个玉京的修士。
魏影从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原来也是只嗡嗡乱叫的蚊虫。”
又是个熟人——文如诲。
“和这乱爬的蝼蚁一般黑,”魏影从黑着脸,腿上也燃起如火般的黑影,一脚将黑衣人踩在脚下,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全都该死!”
文如诲拔剑,二话不说向魏影从刺去。
魏影从站在那里,不闪不躲,被她刺穿的锁骨处化成一团黑影,如团云雾,根本没有实体。
文如诲震惊收剑,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这回连岑雪枝握剑的手都微微松开了:这……
这就是影灵根?
要怎么打?
“魏影从,你收手吧,这几日里你已经犯下多少事了?”文如诲只好改为开口劝说,“就算不替别人考虑,你也不替魏宗主和明镜散人着想吗?”
“你上来就刺我一剑,有为我着想过吗?”
魏影从张口就来,坏笑着直接出左手,醉拳冲向文如诲的头部,被躲开后用右手的秤杆燃着黑火,又指向文如诲眉心。
文如诲显然敌不过他,仰身躲过后,左手持剑抹过魏影从的胸前,在他身上划了一条长长的斜线,想要试探到底能抢到他哪里。
可还没试到,魏影从的第三招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厅内发出“嘶”的一声,如同将带着冰茬的肉扔入热油。
那根燃黑火的秤杆打的是文如诲惯用的左手,火蛇将手背包住烧灼了一瞬,如紧攥了一把!
“啊——”文如诲吃痛大喊,右手捂住左手手腕,长剑落地,身子向前跪倒在地上。
岑雪枝还坐在原处,肩膀微颤。
魏影从踩了一脚文如诲的肩膀,转身坐在她腰上,一条腿冲着那满口血沫的黑衣人伸去,用鞋尖将他的头挑了起来。
“来,你说,你是不是连累她了?”魏影从拎着秤杆上滴血的红布条,将秤杆在文如诲脸前晃来晃去,问那男人,“你是不是该死,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来选。”
那男人绝望地看着他。
“你去死呢,我就……”
魏影从话未说完,黑衣男就大喊道:“我要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魏影从愣了一下,又抬脚将那男人的头踩进地砖,道:“没意思……”
“你们来!”他又抬头看着周围或穿黑或穿白的众人,用秤杆指着文如诲,问,“你们是选她死呢,还是选你们死?”
厅内又乱成一片:“我要活!”
“不要杀我!”
“杀她!”
意料之中的答案。
魏影从烦了,紧皱着眉头用秤杆一敲地砖:“都给老子闭嘴!”
再归寂静后,文如诲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杀我,不要杀他们。”
魏影从站起来,靠着桌子,一脚蹬在板凳上,对文如诲道:“你现在好像装得很有种的样子,这两天就喜欢盯着我叫唤——可是下蛇坑的时候呢,你人又在哪里?”
文如诲□□:“往边家……求援。”
“哈哈哈……”魏影从低声笑了一会,干脆踩着她的肩胛骨,狠狠一碾,满意地听到了又一声哀嚎,才问,“援军呢?我喂蛇的时候,边大哥又在哪?怎么一个红衣服都没看到呢?”
文如诲张口,却说不出话。
边家也正执大难,自顾不暇。
“他们不该死,难道我爹就该死吗?”魏影从又问,“我救的那小妖怪就该死吗?我只为救人一命,何错之有?”
文如诲已经无法开口了,在场观众无一人能回答魏影从,他便一直低头看着文如诲自问自答:“我是连累了整个魏家,可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你们这群只会说风凉话的东西真正尝过这滋味吗?文先生,我最后喊你一声先生,从前在广厦都是你教我,今天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
魏影从起身环顾四周,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这是你让我记住的。我自知问心无愧,从不滥杀无辜,所以刚才在这里说过我该死的,我都带走了,剩下的,你就领走,到宗主面前找我的麻烦去吧。”
岑雪枝紧盯着扫视人群的魏影从,见他看到自己的时候,还对自己笑了笑,明显是早就将自己认出来了。
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暧昧,仿佛是在向岑雪枝发出什么私密的邀请。
这是明镜山前岑雪枝见过的那个,真正的魏影从没错。
魏影从手中转了两圈秤杆,在腰间酒提子上一敲,人群中便有上百人不由自主地走了出来,动作僵硬,边走边喊:“不要杀我!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
文如诲咳出了一口血,哑着嗓子喊:“你杀我,放过他们!”
魏影从蔑视地看着文如诲,冷冷道:“你想死,可以。等我处理完这只蝼蚁以后,就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死得更有趣味些,毕竟我本来没兴趣杀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你——把他们连累了啊。”
人越围越近,魏影从将脚放在了黑衣男人的膝弯上,踩断了他的一边膝盖骨,将他踩得痛晕了过去,又把脚挪到了他的心窝上。
这次,魏影从若再一用力,那人就没命了。
岑雪枝眼前一阵眩晕。
大厅中黑黑白白的人在他脑中混成一团,似乎化作熊熊烈焰,他自己则变成了魏影从,站在焚炉前,看着对面的一条竖瞳巨蟒。
那蛇口中含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救,还是不救?
他放在君子剑上的手越握越紧,被剑柄上的四个字硌得生疼:
那是武神的字——“着此身在”。
岑雪枝最终将手从剑柄上滑落了下去,一直按着他的卫箴也悄悄放松了。
可岑雪枝却在卫箴松手的瞬间,猛然起身,以手撑着桌子,越过卫箴朝魏影从奔去,喝道:“缘、起!”
魏影从瞳孔猛然缩小。
不解缘缠着狂风呼啸而起,万千红线将魏影从、文如诲、岑雪枝与那重伤的黑衣人圈在了一处,其余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卫箴!我只能撑一盏茶的功夫,赶紧出去搬救兵!”岑雪枝大喊道,“我若死了,记得替我回三山向溪北还琴!”
风声渐弱,岑雪枝反手翻出梅梢月,先弹了一声,把厅内所有人唤醒,让他们能赶紧逃命,又将红线内的文如诲和那男人的伤势治好,才将君子剑出鞘。
卫箴冲到不解缘前,原以为一拨就开的红线,却突然变成了一面铜墙铁壁,怎么敲打都敲不开:“雪枝!你把这个收了!别做傻事!”
确实是傻事。
附着在不解缘上、只能用一次的保命之术,被自己用了,却是用来送死。
风墙能围住的范围是固定的,且必须包裹着施术之人。
为了救更多的人,岑雪枝只能如此,趁魏影从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尽量拖延时间。
卫箴见敲不开也说不通,立刻踩在枷上破窗而出,大吼大叫:“救人!来人啊!段倡焱!段殊!江琛!快!还有谁在!”
厅内。
岑雪枝横剑在身前,朗声道:“魏影从,毁誉听之于人,是规劝你不要被人言左右;得失安之于数,是希望你不要太斤斤计较。但实际上呢?你除了心中自有一套天下人负你的歪门邪道以外,又做到了哪一点?”
魏影从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第一次见识的不解缘。
“路人辱骂你几句,你就冲上来拳脚相加,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还要将他们杀死。你的得失心岂止是重,简直是睚眦必报,整个人已然成了一个衡量得失的秤杆,且只向你自己偏沉。”
魏影从不再看红线,转而只盯着岑雪枝。
岑雪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也想过若是边淮此刻会如何游说,可却有心中所想不吐不快:“听你所言,便知你自从焚炉惨案过后,只埋头计算自己的感受,计划如何逃出一生之愧、摆脱闲言碎语,何曾有片刻扪心自问: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
魏影从握秤杆的手背青筋凸起。
“治病、救人,舍我其谁……你说的没错,救的也没错,只是连累了你所担不起的人命而已。”岑雪枝轻声叹道,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魏影从,你不是巴蛇,无需执念着逼人做选择。人与魔兽的区别就在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你只要现在迈过这一劫,回头是岸,就还是那个择善固执、身不由己的天才;继续执迷不悟,迫害他人,最终就只是个愚昧不堪、恶毒至极的懦夫而已。”
魏影从看他的眼神中再没了方才那丝旖旎意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我的选择,无论成败,”岑雪枝双手握剑,“我一人担,绝不连累他人。”
“雪枝!”卫箴从外面冲回厅内,大喊道,“来人了!段殊来了!你快把不解缘解开!”
岑雪枝没有回应卫箴。
卫箴正想着怎么解开红线,却忽然看到本应该跑完了人的厅内,居然还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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