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季陵的车抵达别墅区时已是深夜,他睁开微闔的眼,也不让司机来替他开门,逕自下了车。
进到屋内,他将领带解下,打开衬衫最上头的两颗扣子,掬起把冷水泼到面上。
做完这一切,宋季陵才开始正视镜中自己的脸。
他的脸部线条并不锋利,可以说是柔和清俊,很符合一般人对Beta的既定印象――而他对大眾展示的形象也一向如此,谦和有礼又睿智聪颖,是从商百年的宋家第一位躋身上议院的家族成员。在此之前宋家空有钱财,却无与其相应的权势,宋季陵的横空出世补足了他们的缺憾。也让宋家越发大胆,开始将许多游走法律边缘的產业过到他名下,以冀庇护。
稍早他回老宅和父母共进了晚餐,宋老爷对于上次他所提出的新税法被裴书延驳回十分不满,叁令五申地要他藉裴书延如今暂离议场的机会再提一次,并儘速推行。
「季陵,爸爸知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宋老爷生得一副和气模样,任谁看都不会想见这个面貌慈祥的长者背地里做的竟然是走私生意:「可家里就指望你了,季澜不如你聪明,也就只能帮爸爸干点杂事。能者多劳,你多想着他点。」
又叹道:「能有你这么光耀门楣的儿子,我这辈子是无憾了。」
宋季陵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父亲是无憾了,可他呢――一个Oga被自小装成Beta,只因为他的母亲不愿承认唯一的子嗣是个Oga,担心他父亲会因此将產业继承权留给情妇所生的孩子,那个生日只和他差了半天的Alpha弟弟。
至于他父亲说的「干点杂事」,要是把控着宋家走私武器的关节算是所谓杂事的话,怕是整个帝国也只有宋季澜能打这杂了。
宋季澜不比他沉默寡言,自小就嘴甜得很,又是个Alpha,观念传统的父亲一直都偏爱这个弟弟,也就宋夫人看不清这点。而宋夫人为了让自个儿子的Oga身份不被发现,成为宋家当之无疑的继承人,自他十六岁成年后便让他服用掩盖信息素的药物,十五年来长期压抑和药物副作用的结果便是他比一般人更容易疲倦和暴躁,而发情期的时长也缩成了叁天,一旦发情,情潮会是普通Oga的数倍之高,且无法靠抑制剂来消除和减缓。
每到这难熬的叁天,他就会排开工作,拒绝任何人的拜访,将自己关在房里。房间做了隔绝信息素的处理,门上装了特别加密过的锁,陷入迷乱的他自己也打不开,只能靠早已设定下的定时器在叁天后开啟。
算起来,他这个月的发情期也就这两天了。宋季陵长出一口气,只要等明晚闵教授七十整寿的宴会结束,他就得将自己锁进房中,独自度过暗无天日的叁个日月。
没事的,过去十几年也都这么熬过了,不过是再重复一次。他面无表情地回房,自床头柜的抽屉中掏出药物吞下,将自己投入并不柔软的床褥中。
他的床很硬,几乎和木板一般,连床单和被套也是选用最为凉冷磨人的材质。
宋季陵不愿让自己有机会接触任何令人安适的事物,他怕自己只要一嚐到那滋味便会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而作为一个被家族推到台前,用以遮掩罪恶的棋子,最不需要的就是柔情脉脉。
闵行胜不情不愿地换上西装,垮着脸看向镜中剑眉星目的青年,不自在地扯着领带调整了下松紧,拧起眉头离开更衣间,朝楼下大厅走去。
他一下楼便被闵夫人拉着好一顿夸:「就该这么穿,瞧你平常上班穿的,那都是什么样子,白费我生给你一副好相貌。」
闵行胜耿直道:「妈,我长得和爸比较像。而且上班穿西装,维修机甲不方便啊。」
闵夫人柳眉一竖:「再顶嘴我就要给你安排相亲了啊,看看小池,你俩前后脚出生的,他都要当爸爸了,你到现在连个交往对象都没有,我还能不能抱孙子了?」
「妈,别说了,我错了。」被轰炸的闵少爷立刻举起手,讨好地朝母亲笑:「孙子孙女总会有的,您别急嘛。」
深知自己儿子也就现在嘴上哄哄她,等离开了老宅又会一头栽进机甲里,压根没有去认识对象的意愿,闵夫人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替不习惯穿正装的儿子将西装下摆抚平:「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们Alpha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妈也不逼你,但要是有了交往的人可一定要带回家给妈看看,知道了吗?」
闵行胜见母亲率先软化,连忙道:「肯定第一个让您知道!说谎我就是小狗!」
「又胡说八道。」闵夫人哭笑不得地收回手:「你是小狗的话,我和你爸成什么了?大狗?行了,去休息会吧,晚点宴会开始你得负责接待,到时候可没时间休息了。」
得到赦免的闵行胜点点头:「知道了。」
他走回楼上自己的房间――虽然自从毕业后为了上班方便,他就搬到了家里那套位于机甲基地附近的小洋楼里,但闵父闵母週末喜欢喊儿子回家吃饭过一夜再回去,他的房间就一直保留着。
他解开领带,脱下外套后倒入床中,脑海里浮现方才闵夫人说的「你到现在连个交往对象也没有,我还能不能抱孙子了」。
也不是他不想找――可他碰不到能当交往对象的人啊。闵行胜苦笑。机甲基地里除了机甲以外就是和他一样满满的Alpha,少数几个Beta和Oga基本上都是已婚状态,他生活又单纯地很,下班后不是和同事去聚餐,就是回自己家用投影幕看机甲战争片或研读维修技术的书籍,根本没有能邂逅旁人的机会。
闵老爷子今年是七十整寿,又逢他自军事学院政治系荣退,闵家自然要大办,广发请帖给各路体面人家不说,也邀了许多闵老爷子昔日的得意门生和亲眷。闵夫人大概也是知道这点,才特地喊他回来在爷爷的寿宴负责接待宾客,期盼他能在宴会上认识些可发展对象。
本来以闵池两家的交情,以及裴家的地位,也该喊上池镜与裴书延的,可池镜说他家Oga怀着孕身体不舒服没法来,早早就先送来两份厚礼,说等孩子出生了肯定带着来给闵老爷子拜年。闵行胜虽然觉得今日没法和好友碰面有些可惜,倒也能体谅他俩缺席的理由――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当爸爸嘛,肯定会紧张的。
说起来,阿镜真的要当爸爸了啊……闵行胜摸摸鼻子,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还能记起两人小时候顽皮,被双方的爸爸拎起来揍时鬼哭狼嚎的样子呢,结果现在好友就要变成揍人的那个了,还真是……岁月如梭。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半晌,也没休息到多久,闵夫人便让女僕上楼敲门通知他就位准备。闵行胜抹了抹脸,从床上跳起,穿上外套打好领带:「这就来。」
宋季陵今天是自己开车来闵家的。
他雇的司机在一早忽然打来,说家里的孩子生了病,医师说得24小时观察情况,他的Beta伴侣已经照顾孩子一整夜了,再这么下去,孩子还没好起来,大人就得先垮,于是想和宋季陵告半天假,好歹让伴侣能得个喘息的时间。
宋季陵听完后沉默了一会,方道:「不必半天,你今天就休息吧。家里的事情重要,薪资会照算给你,好好照顾孩子。」
司机再叁感谢过他后切断了通话。宋季陵拿着通讯仪出神良久,不愿承认自己有些羡慕这样的家庭。
他还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吧,在学校里上体育课时受了伤,小腿处被破损的器材划出一条颇深的伤口。宋季陵当下还愣愣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发傻,一旁的小朋友早就吓哭了,个个抹着眼泪大喊「老师老师宋季陵流血了」,好像被划伤的是他们一样。
老师很快就赶过来他们这边,将宋季陵先带到校医室做了紧急处理,再喊来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去。在车上老师试图联络他的父母,在好几次都无人接听的情况下总算打通了一回。
老师忙和通讯仪那头的人说起宋季陵受伤的情形,以及现在准备将他送到哪间医院,掛断通话后,一旁小小的宋季陵仰着脸看她:「老师,我爸爸妈妈会来吗?」
中年女老师顿了顿,摸摸他的头:「你爸爸说等会让司机拿看病需要的东西和钱过来。伤口还很痛吗?忍耐一下,我们就快到医院了。」
只是司机叔叔来啊……宋季陵茫然地看着还在渗着血的纱布,点了点头:「不是很痛了,谢谢老师。」